“但是她能去當洗衣女工,或者像她母親一樣登台表演,實在不行還可以結婚。夏普先生天天請人來家吃飯喝酒,裡面有很多年輕人……”房東先生指出某些遺漏的可能。
已經十點多鐘,倫敦還處在寒冷的濃霧中。
源自英吉利海峽的西北風,來到比平民窟好不到哪去的索霍區,變成裹挾腐臭污濁與潮濕的冷意,浸透她的舊大衣,陰冷森森如同附骨之疽。
瑞蓓卡對這種感覺并不陌生。
每個冬季她都是這樣度過的,隻是平時挽着籃子買菜時,兩隻手勉強還能藏在袖子裡,而現在她一手拎着舊牛皮箱,一手拿着今天要交付的畫,手部的皮膚完完全全暴露在寒風裡,又冷又痛,實在難捱。
她想放下手中的東西,呵呵氣搓搓手,可地面上全是污水與垃圾,實在沒地方放東西,她跺跺腳,一路飛速小跑,把畫送到單主手中。
興許是看她凍得厲害,或是一大早來送畫的原因,單主多給她了幾個先令。
瑞蓓卡的女士粗毛呢外套裡并沒有口袋,她也沒有手袋,隻得在出門後,借着單主門前潔淨的地方,将牛皮箱子打開條縫,把錢塞進去。
霧氣還是很濃,她不慌不忙地拎着裝着她全部身價的箱子,往驿站走去。
十一點半有輛前往薩裡郡的公共馬車,她要乘坐這趟馬車,到薩裡郡躲避債務。
如果順利躲開債主,瑞蓓卡将在薩裡郡找個工作,安頓下來。
她沒天真地認為鄉村一定安甯淳樸,适合單身女人生活,但至少比索霍區這個僑民聚居的混亂地方安全,沒了男性監護人,她必須審慎地選擇生活範圍。
如果債主們不願善罷甘休,或是她找不到工作,瑞蓓卡打算把箱子裡的東西都賣掉,換成前往美國或是東印度的船票。
她接受過教育,能說一口流利的法語,繪畫、音樂、計算、文學也不算太差,到美國印度那種地方,沒人知道她是跳舞女郎和畫家的女兒,瑞蓓卡大可以假裝自己出身良好,是自耕農的女兒,在修道院開設的學校裡學習多年,借此獲得高級女傭或家庭教師的職位。
煤氣燈在霧氣中散發着昏黃的光暈,微弱的光線努力穿透霧氣,映照出模糊的建築輪廓,以及商店的招牌:索倫金太太的雜貨鋪。
瑞蓓卡朝那溫暖的亮光走去。
從這裡走到驿站隻要五分鐘,距離十一點半還有段時間,她不打算傻愣愣地站在冷風裡。
如果價格合适,興許她會給自己買點兒東西,譬如一雙手套。她從沒在自己身上花過一個便士,夏普先生要死了,對于手上的這些錢,她有着絕對地掌控權,為什麼不花呢?今天還是她的生日。
“夏普小姐?”
普萊茲先生站在貨架前,将一副女士手套放回貨架,他看看她提着的箱子,有些意外。
“你要出門?”
“沒有,箱子是用來裝舊衣服的,父親讓我把母親留下的衣服賣掉。”瑞蓓卡笑笑。
普萊茲先生一副了然地模樣。
瑞蓓卡知道他在想什麼,夏普先生娶了法國大革命流亡到英國的落魄貴族,靠着變賣妻子遺物生活,在這一帶人人皆知,如果不是如此,她也不會在千萬個理由中選擇這條。
他今天穿了一件嶄新的黑色大衣,裡面的亞麻襯衫雖是夏天的款式,卻熨燙得很平整,也沒有洗得發黃的痕迹,不像洗了一個夏天的模樣,更像是才買不久的商店過季打折貨。
這樣的打扮,對于一個年輕窮畫家來說,似乎有點太體面了,穿着一身新衣服,有什麼重要場合要去嗎。
“這件大衣可真漂亮,怎麼從來沒見你穿過,難道今天有什麼特别的事?”
瑞蓓卡轉轉眼珠,用俏皮地語調說:“我知道了,一定是因為明拉多考上皇家藝術院,你們今晚都要去道賀,但是,你真的确定要買女士手套送給他當做慶賀禮物嗎?”
普萊茲先生搖搖頭,将剛剛放下的手套又拿起來,小心翼翼地遞給瑞蓓卡。
“是送給你的,生日快樂,蓓姬。”
“真的嗎?是送給我的?”
瑞蓓卡睜大眼睛,沒有對蓓姬這個親密的昵稱做出任何回應,讓普萊茲先生有些失落。
他點點頭,看向瑞蓓卡發紅泛紫的手,小聲催促:“試一試,合不合手。”
“本來想今晚拜訪夏普先生時,再交給你,沒想到現在遇到你……不過能讓你早一刻戴上更好。”
“在這樣糟糕的天氣裡還能遇見一個相見的人,我也覺得早一刻更好。”
普萊茲先生臉色微紅。
瑞蓓卡放下箱子,戴上手套。
堅固的羊皮和溫暖的絨裡,立刻将她的雙手包裹,雖然沒有立刻暖和起來,但在羊絨内裡的輕撫下,雙手的酸痛麻木得到了極大的緩解。
“謝謝你,我很喜歡這個禮物,你剛剛說要拜訪父親,大家都來嗎?”
“夏普先生沒有告訴你嗎?他邀請了好幾個人為你慶生……”
“他肯定是喝糊塗了,竟然不提前告訴我今晚要請客,我連食材都沒買。”
瑞蓓卡戴着羊皮手套的手伸展兩下,露出一個笑容:“不過好在時間還早,還來得及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