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她發現,事情比這還要糟糕。
校長養女的身份,除了讓她不必住在教師或學生宿舍裡,能夠與平克頓小姐和特别寄宿生分享這個漂亮的房子,幾乎沒發揮過任何正面作用。
副作用倒是挺嚴重。
她沒有報酬,也沒有資格要求報酬,哪有女兒幫養母一點小忙,還要求報酬的呢?
偶爾興許有幾個畿尼,全看平克頓小姐心情如何。但這偶爾的幾個畿尼,讓她感到更糟糕,金畿尼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平克頓小姐扼住了她的喉嚨,她不是憑本事賺錢,而是要看人臉色,靠人賞賜。
在這裡,她有時候是負責全年級法語課的教師,有時是低年級學生的看護,有時又是學生,校長養女的身份,被大家不約而同地遺忘了。
人們隻記得她卑賤的出身。
平克頓小姐試圖隐藏她母親的職業,簡直是異想天開。
在這種封閉鮮少有外部刺激的環境裡,說閑話是取樂的唯一方式,瑞蓓卡卑賤的出身,幾乎是全校共知的秘密。
被平克頓小姐收養前,瑞蓓卡生活貧困,與身邊人的來往都是平等的,且是受歡迎的,而現在,沒人歡迎她,除非是要聊聊八卦,這時候人們總會很樂意用輕蔑的語氣提起她。
按部就班生活的枯燥乏味、低人一等的常态、高年級學生的飛短流長、低年級孩子惱人的叽叽喳喳和頑皮、各科教師的傲慢,持續對她造成傷害,卻并沒有讓她自怨自艾、一蹶不振。
瑞蓓卡自認為,她不是父親那種稍有些不得志就立刻頹廢沉淪的軟骨頭,她生來體内就有股躁動不安、絕不認輸的勁頭。
她下定決心,無論如何要沖出這座牢籠,于是立即行動起來,着手為未來制定計劃。
既然已經來到這裡,那麼索性利用環境本身向她提供的有利條件發奮學習。
三年裡,她忙裡偷閑,帶着一股對這裡的怨恨和憤怒,報複式地拼命汲取知識。
而這一舉動,惹惱了那些特别寄宿生,使她們之間産生友情的渺茫希望徹底消失。
一個芭蕾舞演員的女兒憑什麼與伯爵外孫女、嫁資十萬鎊的小姐,享用同樣的教育資源?有何資格做她們的同學?她為什麼那麼努力?她超過她們想幹什麼?
瑞蓓卡的法語、文學、曆史、地理、算術等方面基礎很好,短時間内,她便修習完目前被認為上流社會女子必須掌握的一系列課程。
唯一不足的是,舊畫室裡沒有鋼琴,三年前來到平克頓女校時,她才第一次接觸這項樂器,也是第一次從教師那裡得到專業的評價,發現自己的嗓音條件竟很不錯。
某日大家都休息的時候,她向音樂教師說了很多好話,拿到一份價值七八鎊的琴譜,偷偷到音樂教室練習。
恰好平克頓小姐從學生不滿的抱怨中,了解到她情況,躲在教室外聽她演奏了一曲。
演奏結束後,她走進教室,咳嗽兩聲,迫使瑞蓓卡将注意力從琴譜轉移到她身上。
“三年能練到這個水平,你也算得上本校優秀教育成果的典範了,以後低年級的音樂課就交給你。”
聽到平克頓小姐的話,瑞蓓卡感到驚喜,她在音樂方面的短闆終于補足了。
這種高興甚至使她在聽到那壓榨她的請求時,并沒有太生氣,該學的東西都已經學完,按照計劃,她終于可以離開,不必再對平克頓小姐言聽計從。
“可以——”
她頓了頓:“您付給我錢,我就幹。”
聽到後半句話,平克頓小姐一愣,旋即恢複校長的威嚴:“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跟誰說話?”
“我的職責是教法語,不是教音樂,想讓我多幹,那就付錢。”
“夏普小姐,是不是學校裡的生活太安逸,讓你忘記了索霍區舊畫室裡的窮困?如果不是我出于基督徒的善心,提拔你,你現在還爛在貧民窟裡,怎麼敢這樣跟我說話?真是忘恩負義!”
“忘恩負義?笑話!”瑞蓓卡冷笑一聲,“我們之間從不存在誰施恩誰受惠的情況,你想要一個法語教師,我恰好懂法語,需要安身之所,各取所需,哪有什麼恩情?”
老校長氣得後仰,過了一會兒,稍微緩過勁來,厲聲責問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跟平克頓小姐講話?”
瑞蓓卡突然笑起來,帶着瘋狂與猙獰,那是一種享受安甯富足生活的人,沒見到過也想象不到的表情。
老校長感到一陣毛骨悚然,再看到那雙綠森森如同毒蛇盯上獵物的眼睛,這才意識到,瑞蓓卡不是學校裡乖乖聽她擺布的學生,雖然過去三年是這樣,但瑞蓓卡的出身和經曆,終使她與那些天真爛漫、沒接觸過社會的學生不同,自己的威脅根本沒用。
她竟然無知無覺,放任這種不受控制的可怕家夥,待在學校裡整整三年!
瑞蓓卡拿起琴譜,蓋上琴蓋:“咱們互相讨厭對方,隻要你給我一筆錢,或是幫我找份好工作——在一戶貴族家裡當家庭教師,我立刻就走。”
那天的争吵之後,平克頓小姐立刻就想把她趕走,但是想到瑞蓓卡的強大的工作能力,她那種基督徒式的善心又發作了。
如果任由瑞蓓卡離開,她至少需要再雇傭三個員工,兩個法語教師,分别負責高低年級,一個專門的看護,照顧剛入學的低年級學生。
平克頓小姐想,她不該放走瑞蓓卡,她怎麼能讓一個才剛十九歲父母雙亡的可憐家夥,這麼早踏足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