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今天全靠我,要是……要是殺了我,就别想活着離開叱羅部!哈哈哈哈,斛瑟,我們……我們一起下地獄!”叱羅碧抄起燈盞就想砸過去。
許楓橋輕輕一撥,燈盞倒落在地,灑了一地的油。踩了幾腳之後,才終于滅了火。
“是誰讓你這麼做的!”叱羅碧匍匐着爬過來,額頭冒了層虛汗,箍住許楓橋的肩膀,“乖,斛瑟,告訴我,救救阿娘,阿娘不想再被抛棄,我做這麼多都是……都是有理由的!”
許楓橋依舊默然地看着她,等她解釋。
“我沒有辦法……我隻能那麼做。賀若綽說我回來可以,不能帶你回來。我實在是……太想回去了,大周的女人隻能待在屋内紡織養蠶,我來漠北,是狼主的夫人,沒有人敢說我是……北邊來的賤民!”
眼看對方毫無動搖,叱羅碧暗黑的眸子恍如鬼魅一般,她瘋狂地晃着許楓橋,“救救我,救救我啊——”
毒性抽離了她渾身上下為數不多的力氣,頭上的飾品和肩膀上的珠串,又變本加厲壓得她喘不過氣。叱羅碧橫躺在地上,鹿角冠掉落下來,整個人面色慘白,嘴角泛紫,雙眼望天,空洞枯槁。
翻來覆去的折磨後,她漸漸癫狂地笑了起來。
“你……你在恨我,所以想眼睜睜看着我被蕭恪處決是不是?蕭恪對叛徒,從來都是死路一條,談漪!肯定是談漪給我下毒。哈哈哈,我死了,不甘心,但我不後悔!談漪那個女人,隻知道聽李尋真的……聽蕭恪的,她哪怕有一刻……有一刻是為了自己打算嗎……”
“我一輩子隻想為了自己而活,有錯嗎?草原上多少男人都這麼做……他們都是大英雄啊……”
許楓橋心有所感,隻緩緩推給她一瓶藥。“這是我為你求來的解藥,我不會弑母,縱使你做過那許多讓我痛苦的事,我也無法徹底否定和你的血緣。”
叱羅碧立即拆了藥瓶的蓋子,倒出解藥咽了下去,速度之快令人咋舌——或者說人為了求生,往往會不那麼體面。
“你到現在還以為,我指責你,僅僅是因為‘沒有盡到母親的責任’那麼簡單?我找到了占據我整個心的人,他和我沒有血緣上的關系,可我願意把我整個人整顆心都交給他。”
叱羅碧扶額擦着汗,解藥起作用還要一段時間,她幾乎是硬撐着半坐起來。
“他人很好,喜歡幫助别人,我一直覺得他太慈悲了,明明自己也那麼弱,卻還是下意識會幫比自己更弱小更愚昧的人而不是看不起他們。叱羅夫人,這樣一個人答應要幫你,可你做了什麼?你要殺他。”
“……”
“我用一瓶解藥,換和你恩斷義絕,自此之後,我隻姓許,與你無關。”
許楓橋站起身,沒入夜幕之中。
星鬥漫天,寒風嗖嗖,篝火前的胡人男女載歌載舞,許楓橋長這麼大,頭次感受到遠離人群的疏離。
是什麼時候開始絕望的呢?許楓橋問自己。
是那次下地回來後再也找不到冷冰冰的娘親,結果胡人又攻了進來?
曾幾何時平靜安甯是再簡單不過的東西,簡單得就像吃飯喝水,微不足道。突如其來的金戈鐵馬打碎了這一切,把少年視若珍寶的安甯和良鄉縣的小老百姓全部踐踏在腳下。
他做了很多次的夢,夢到他不是什麼神武孤霆,也不是什麼侯四娘、莫度飛的厲害徒弟,隻是一個良鄉縣的農夫,父親郁老三照常從戰場上下來,拿着豐厚賞賜,茶餘飯後侃侃而談,說這次打了大勝仗啦。
他什麼都沒失去,就在夢幻一般安甯和樂的良鄉縣裡慢慢長大,或許能娶妻生子吧……或許會和封蘭桡在一起吧,然後給封叔叔封嬸嬸養老送終,再往後含饴弄孫……
世人驚羨于他的才能武功,感慨生逢其時,然而失去一切、舉目四望不知去往何處的迷茫,又有誰能知曉?縱然時勢造英雄,可英雄面對時勢裡的颠沛流離、破碎山河,難道真的不會念之斷腸?
尤其是在知道,叱羅碧的出走間接導緻了良鄉縣的慘禍,許楓橋焉能不恨?
可他又怎敢真的弑母?
他愛盧蕤,那人至高至潔,讓他忍不住向其靠攏。
他不要和盧蕤之間有罅隙,不管深淺都不可以。
許楓橋從來沒這麼累過,從牙帳到自己住的氈帳,明明沒多遠的距離,可每一步卻都像是身負千斤重擔,雙腿灌了鉛一樣。
叱羅碧那句“阿娘不想再被抛棄”,是真的嗎?她和許楓橋,誰才像是被抛棄的那一個呢?叱羅碧應該不知道,許楓橋最後一次嚎啕大哭,就是在她走後吧。
一遍一遍地哭着,眼裡都快哭出血來,也沒能把把鐵石心腸的娘親等回來。那時候,他一邊哭一邊嘟囔着“别丢下我”。
包括被擄劫來漠北後,他時不時也會做舊夢,夢到被人牙子賣到了很惡毒的主人家裡。
别丢下我。
在他慢慢踱步至氈帳前正準備掀開簾子的時候,帳内忽然有人先他一步。
湛綠色的眸底映着燭火,原本的清冽在此刻消失殆盡,隻存了滿滿的溫柔。
有人在等我,而那人也絕對不會丢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