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接下來,裴峥拿出了壓箱底的兵部沙地圖,讓裴顗和盧蕤退下不許對許楓橋擠眉弄眼透露消息。
這沙地圖說是沙地圖,其實并不是沙做的,不知道是哪個面餅師傅,捏出來微縮的河東地形,尺寸也很驚人,長五步,寬三步。
精美無匹,山勢地貌,還原了個七七八八,一條汾河橫穿晉陽城的小木牌,彙入黃河。東部連綿群山裡,有八條朱砂繪制的通路,分别是太行八陉。
晉中盆地,山坡河谷,屈曲盤旋,鬥折蛇行。整個河東如一片窄長的秋葉,在場衆人如置身雲霄,俯瞰着三晉大地。
地形圖又大又重,四個人使出吃奶的勁兒才搬動,掀起沾滿符箓的麻布之時還落下好一層灰。
旁邊還有個小木匣,同樣積了厚厚一層灰,裴峥抽開蓋子,裡面整整齊齊放着一摞木牌,上有“中軍一”、“左軍一”、“右軍一”等,看樣子是把具體的軍隊規模都囊括了進來。
木牌子旁邊,還有幾個木雕的騎兵,上寫“鐵馬營上”、“鐵馬營中”、“鐵馬營下”。手執陌刀的步兵,上書“霜鋒營上”、“霜鋒營中”、“霜鋒營下”。
應該就是張又玄私設的鐵馬霜鋒,一個騎兵營一個陌刀營。
許楓橋:“這是個寶貝,怎麼不用?跟我們更生一樣懷才不遇,真可惜。”
裴峥吹了吹胡子,“上次用它的人是張又玄。有法師說過這玩意兒不吉利,一出面就會有兵戈之災,我請了好多個道士往上面貼符箓。”
許楓橋裝作傻子終于開悟,頗識時務地捧着場,“哦!那豈不是剛剛好,我們馬上就能用到啦!”
裴峥:……
“多餘”的二人隻好斂衽退下,随着門重重關上,裡面開始了唇槍舌戰。
盧蕤在父親的書房裡見過一個等比但要更小點兒的沙地圖,那時候晉陽人都說父親是白衣軍師,他問父親,對方卻說自己是個無能之徒,算不得軍師。
“文人,讀點兒十三經就好了,在故紙堆裡翻來翻去,沒什麼不好。讀得越多越覺得自己能耐,容易自命不凡,自傷身世,耗盡慧智。”
這是盧元禮的原話。
那為什麼父親要夙興夜寐,整日混迹于晉陽大街上,與完全不在一個世界的人談天說地——從糧油物價,聊到七大姑八大姨,兒女婚事。
要做大事怎麼能沉溺于瑣碎?父親卻說,難事出于易,你隻有把小事捋清楚,明白他們需要什麼,才能給他們帶來幸福美滿。
“天下,最重要的永遠是人。芸芸衆生,無論當權之人何等叱咤風雲,最終離不開的依舊是人。”
朱紫衣袍,布衣荊钗,在盧元禮看來都沒什麼兩樣。幽州私放流民,處處碰壁,人人都覺得他是個傻子,阿簡卻說她的元禮是天底下最偉大的人。
那麼盧元禮又瞞了孩子多少?原先熟悉的身影一點點被擊碎,在此基礎上逐漸重塑,在父親亡故多年後,盧蕤再一次認識了他。
也重新認識了自己。
裴顗不經意看了他好幾眼,見他出神,拉了拉衣襟,“更生,這麼久了,自出發起還是第一次和你單獨相處呢。”
“你的事,裴家都知道?”
裴顗和他在廊下坐好,“嗯,都知道吧。裴府君是我十三叔,他性子通達開明,當初一直鼓勵我來着。他還說,家裡大哥二哥都遵照家裡意思成家立業,應該讓幺兒心意順遂。”
“所以你叫‘遂安’?”
裴顗釋然一笑,“是啊,我父親對我沒什麼期望,我兩個哥哥成家立業各自美滿,給我取名的時候就選了個‘顗’。可我小時候不樂意,我比他們都聰明,當然要更厲害。後來老師在淨林書院講學,我就去了。”
“那天,我記得下了小雨。”
“嗯,可惜席間俗人太多,我失望而歸,直到晚上在後院遇見你。也正因為你,我決定來淨林書院。”裴顗偏頭一笑,“雖然現在說這些都太遲了,可我無意在你們中間作梗,就是想讓你知道。”
盧蕤沉默半晌,目光遊離到裴顗的左手上。裴顗已經做好了手套,掩蓋傷疤,也是提醒自己不要看不要想也不要回憶過去。
“你會遇見更合适的人。”
“也許吧。”裴顗靠着欄杆仰頭,伸手卷起上面的竹簾。他曾透過竹簾的縫隙,在朦朦胧胧的光影裡回想幻想。
但現在他卷起了象征幻想的竹簾,月光傾瀉而下,照亮他的臉龐,依舊那麼皎潔。
如此便好。
“周道長的事兒,對不起。”裴顗很少對人這麼低頭,所以道起歉來讓盧蕤無比驚訝。
“你不知情,有什麼錯?那人已經金蟬脫殼了,泥牛入海,他想躲,咱們找不到,他想出現自然也會出現。”盧蕤淡淡道。
“是啊,誰能想到在淩雲觀多年的周道長,是晉陽案的相關人物呢。”裴顗手枕着曲起的小臂,“那毒可都解了?”
“嗯,調理一段時日就好了,那其實并不算是毒而是解藥。我應該服用過大量的‘抽思’,導緻失憶,時隔多年服下解藥,算是恢複了些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