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宮的夜晚很靜，莫離看了看睡得不太安穩的皇甫絕淩，用左手捏了捏太陽穴，問道：“他從前就這樣麼？”

“嗯，”裴子度輕應一聲，“殿下來軍中時，還不到十五歲。那次雲啟打了勝仗，大将軍賞了酒下來，将士同飲。邊疆的酒很烈，殿下也喝了一盅，當即便醉了，哭着喊着要找良妃娘娘……”

當時在場的幾位将軍都慌了，聽說良妃薨後，這位小殿下在資政殿外跪了一天一夜，愣是一滴淚沒掉，之後大病一場，醒來後就自請來了北漠。

便是在這險象環生的邊疆，他也是一派少年老成的模樣，誰也沒敢将他當成孩子看待，可就這麼一杯酒，竟讓他開始哭爹喊娘的，幾位将軍都有些招架不住，抓耳撓腮起來。

恰好這時有位前來送餐的炊婦路過，約莫是她的身形與良妃相似，皇甫絕淩一把便扯住了她的衣袖，喊她母妃。

炊婦哪敢承受這麼一聲稱呼，簡直吓破了膽，就要跪下認罪。然而裴老将軍卻是如臨大赦，免了她的事務，讓她在此安撫淩王殿下。

炊婦不敢應也不敢動，皇甫絕淩倒是漸漸安靜了下來，隻是仍舊拽着她的衣袖。

炊婦在皇甫絕淩的床前戰戰兢兢地坐了一宿，直到他清醒過來才回了夥房。

從此以後，皇甫絕淩便沒再碰過酒。

他大抵是覺得有些對不起人家，往後得了什麼好東西便常差人送去夥房給她，開始她還惶恐着不肯收，時間長了，也就坦然受之了。

據說炊婦有個兒子，不及弱冠便戰死在了戰場，這才入了軍營，做起了炊婦。

雖然之後他們再未見過面，這份情誼卻一直維系着。

“可好景不長，”裴子度繼續道，“兩年後，敵軍像是換了批人似的，一改頹靡之态，突襲我軍後防，那名炊婦便死在了這次交戰中。”

裴老将軍，也是死于這次戰役。若非皇甫絕淩當日力挽狂瀾，雲啟邊關必将被北漠攻破。

莫離動了動胳膊，仍是沒能抽出手腕，又怕驚醒了他，隻能挑個舒服些的姿勢靠着床榻坐下。

外祖家滿門被滅，卻始終沒有找到縱火之人，最終隻好蓋棺定論，當作一場尋常火災，發作幾個小官員。母親病逝于淮安，外祖家屍骨未寒，父親卻不願再查下去，當年在資政殿外，他該是心寒的吧？

昔日名門，一朝成了枯骨。

偌大的府邸，火燒了一夜，無一人生還，當真是防隅軍失職？可朝廷查了近半年，也是耗時耗力，鬧得人心不安，再查下去，隻怕引起更大的恐慌。

他的父親作為一個皇帝，不能不顧百姓，他怪不了他，怪不了任何人，隻能怪自己不夠強大。

那年他不過十四，比如今的明月還小些，本該是那個偶爾使使小性子、清風霁月又金尊玉貴的少年郎，他是下了多大的決心，才執意要去那邊疆的苦寒之地？

莫離望着他泛紅的臉，心海翻湧，莫名有些難受。

想起他的那幾句醉話，她又問道：“他今天去找過我嗎？”

“午時後去的，”裴子度如實回答，“十三明月樓的掌櫃說你們去行宮找太子殿下了。”

他早起時心情便不錯，雖然身在異鄉，但一想到這個喜慶的日子能同莫離一起過，他便止不住地笑。

可到了十三明月樓一問，卻說那“負心人”莫離早早地就去了另一處行宮找她那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太子殿下，絲毫沒有想起過他。

太子和王爺，終究是不同的。十幾年的情誼和不到半年的相處，也是不同的。

他懂。他都懂。

裴子度問他要不要改道去西行宮，他卻覺得不該再自讨沒趣兒，讓人駕車去了栖仙鎮，一個人冷冷清清地坐在雅間裡，也不說話。

裴子度後知後覺觀出不對，所以在見到莫離一行人随驅傩大隊路過時，難得地撒了個謊。

莫離搖頭，自嘲一笑，心想原來是生生錯過了，竟鬧出這樣的誤會來。

又過片刻，莫離說道：“裴将軍也回去吧，好好休息。”

裴子度大抵是覺得讓莫離一個人守在這兒不合待客之道，遂道：“我陪公子一起。”

“回去吧，”莫離笑了笑，勸道，“等天一亮，要忙的事可就多了。”

裴子度欠身行禮，退出了廂房。

俟人走後，莫離看着床上之人的睡顔，愣愣出神。

雖然她在感情之事上遲鈍了些，但也看得出皇甫絕淩對她有好感，隻是……

她現在是男子裝扮，難不成他還真有龍陽之好？

若是如此，那他這一份情意，怕是隻能辜負了。

晨光熹微之時，皇甫絕淩從夢中醒來，擡手拍了拍還有些不适的腦袋，一晃瞥見了趴在床榻旁安睡的莫離。

他怔了半晌，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揚，又想起昨晚醉後發的酒瘋，不覺自責起來。他輕手輕腳地起身，将她橫抱至榻上休息。

幫她蓋好被子後，他放下床簾，出了廂房。

早有官員等候在外，見他出來，小官員立即上前就要禀報，皇甫絕淩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他吩咐一旁的小厮去取治瘀傷的藥油來，之後才低聲問道：“朝服呢？”

小官員不明所以，卻也跟着壓低了聲音：“回殿下，今日不必入宮了。”

皇甫絕淩撣了撣衣袖，背過手去，問道：“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