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後的天氣最是寒冷,崔府裡卻溫暖如春,甚至是火熱的。
本不算大的居室裡竟放了四尊白雲青銅火爐。熱氣在室内四散蒸騰。人一進到這裡面,全身的毛孔都打開了,鼻子裡卻一絲煙味也聞不着。
崔拂一進屋子就去脫那身令他覺得像裹屍布一般的朝服,崔庭走過去侍奉父親更衣。
崔拭把朝服褪下,他的嫡子崔羨穿着濕冷的朝服,先幫父親換上更為舒适的常服和木屐。
崔勃面向宣紙門外映射的璀璨白光,過了一會兒轉身,面向室内衆人。
崔拂倚在憑幾内,崔庭把冬衣蓋在了他的腿上,然後對遠處揮手道:“上熱茶。”
侍女們端茶過來,讓崔拂和崔拭一人捧過了一杯。崔庭和崔羨退到旁邊,這才在侍女的侍候下洗手,更衣。
崔勃原本還抱着一絲希望,覺得他今天折騰的這一出至少能令他将功補過,替崔氏挽回幾分前幾日和梁桢交鋒時損失掉的顔面。現在看來,是他癡心妄想了。但他也知道,籠罩在眼前的這股低迷氣氛不是因為太子,而是包括他自己在内,他們心裡都有一根刺,現在崔勃決定将這根刺拔掉。
“姓梁的好手段。”崔勃信手擋開欲要上前替他更衣的侍女,涼涼道:“登堂入室着指點江山,現在事情全順着他們的心意辦,我們不抱怨,還要和朝臣們一起山呼萬歲!這份修為和定力,不光外人佩服,我也佩服!”
侍女垂首退到一邊,雙手交疊挽于身前。
一室靜谧。
崔拂和崔拭若無其事地飲茶。崔庭展開雙臂,一個侍女從後面給他穿上衣服,另一個侍女半蹲在他的身前為他系好衣帶。
崔羨猶豫了片刻,說道:“其實隻要大伯開口,陛下應該不會駁崔氏的面子。再怎麼樣,梁休都是寒門,而五姊是士族的貴女。”
“做這些節外生枝的事,還以為自己聰明的很?”崔拭冷不丁說了一句,崔羨立刻把頭低下了。
崔羨有心試圖将崔勃的幾句牢騷轉移到梁休毀約退婚的事情上。然而他的“圓”和崔拭的“阻”反而堅定了崔勃信念。崔勃不管今天是除夕,索性把話挑明:“想我崔氏,人物盈朝,六世九公,獨步古今,萬姓而駭!但我門下,從來沒出過公然左右朝廷在前線用人的人!梁桢一個半胡血統的私生子,卻敢染指軍權。要不是他出的馊主意,端王怎麼會被貶去修陵?你們忌憚梁休也罷,畢竟他占着迦南,手中還掌着東線指揮使的要職。可你們為什麼要怕那個梁桢元?”
“不關梁桢的事!”崔拂低沉地開口,崔勃立刻調轉矛頭:“那關誰的事!”
崔拂忽然閉上眼睛,對此不再理會。
不遠處,崔庭已換好了衣服。伺候他更衣的侍女轉過身,從另一個垂首而立的侍女手中接過一杯熱茶,轉回來,雙手端遞給了崔庭。
崔庭一手端過茶杯,來到崔勃的面前。崔庭在原地等了一會兒,無聲一歎。接着手往旁邊輕輕一遞,那杯茶又回到了它之前所在的漆盤上。
端茶的侍女靜候在一邊。崔庭望向崔勃的側臉:“阿兄可還記得魏卻?當年你和大嫂成婚,他曾當街攔過花轎。”
崔勃隻看着崔拂:“知道,魏明的侄子。”
崔庭:“内廷的消息,我知道的或許比你多一些。端王進宮前,魏卻就去了太子府,至今沒有出來。就在前不久,國子監也傳來了消息,太子已經在他們那裡點了名,現在隻等陛下同意。差不多過完年,國子監那裡就會有新人去報道。”
崔勃轉過頭來,目中滿是嘲諷:“不要告訴我,是魏卻,或者是他教太子進宮向陛下進言的。”
崔庭:“太子一向都與士族争鋒相對,魏明當初也是被士族拉下台的,魏卻現在和這兩個人都有關系。”
“就憑他?”崔勃不禁發出了冷笑。
崔庭靜望着兄長:“當年我們誰都沒有把魏明放在眼裡,他卻能借着陛下和壽王的矛盾把自己送進中樞。”
一個快死的人,為什麼就是繞不開呢!崔勃狂躁地吼道:“當年有壽王,現在誰還要和陛下争皇位不成嗎!”繼梁家之後,寒族裡又有一根毒苗要冒頭,崔勃難以理解,更難以接受。他用手按了按眉心,過了一會兒才擡起頭問崔庭:“陛下要擡舉魏卻嗎?”
崔勃的眼神不同于他的語氣,是含了些失落在裡頭的。崔庭道:“陛下禦登九極,俾睨天下。但太子畢竟還年輕,前程遠大,需要有更多的人來輔佐他。”
崔勃的意氣從喉頭直接沉到了腑底。
此時,倚靠在憑幾上的崔拂睜開了眼睛,向旁邊循望過去。崔羨發現了,順着望過去,然後走到不遠處的案幾上端起一盆臘梅,回到了崔拂的面前,彎下腰道:“大伯可是要這盆花?”
崔拂點點頭:“把剪子也拿來。”
崔羨把花盆放在崔拂面前的矮幾上,緊接着又給他送來了一把金絲纏柄的銀剪刀。崔勃和崔庭望着他們,崔勃看上去失魂落魄。
崔拂吃力地向前傾身,兩邊的侍女彎下腰來扶他。崔拂拿着剪刀,望着那花道:“不要看我,把話說完,讓你的阿兄明白過年。”
“是。”
崔庭答了一聲,又轉向崔勃:“魏明是壽王一案的受益者,但他之後不容于朝廷百官,即便他向人許以重金厚位,大肆封賞也再不能籠絡已經失去的人心。這不僅是因為他的行為遭到士人不齒,也因他當初對壽王趕盡殺絕,在朝中‘素論盡矣’。魏卻如果聰明,就不會走他伯父的老路。他若愚蠢,一定要把士人往絕路上逼,朝中自會有人像送魏明那樣出來送他。”
崔勃的目光虛凝在崔拂手邊的那盆花上,崔庭知道他在聽,語氣愈發誠懇:“寒族裡不止一個梁家,将來還可能有魏家,陳家,李家……阿兄身在越騎營,應當清楚自古隻有使刀之人不高明反被刀所傷,但絕沒有因為擔心刀快傷着自己而棄之不用的。”
崔勃目光一顫!
崔庭:“魏明的下場不好,那是他自作孽,可站在陛下的角度,魏明也為當朝做成了不少的好事。前線也一樣,如果沒有謝雪,沒有昔日的梁慷和今天的梁休,大越的天下興許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陛下也不可能在宮中高枕無憂。先帝戎馬一生,東奔西走,禦駕親征後收獲的隻是萬裡江山的一部分。當今陛下有識人之明,更是天縱的英明,因為無論是謝雪、梁家、魏明,或是商崔公良,羊夏藍香。無論是皇室、寒門還是士族,隻要能夠在他的治下為大越的江山人盡其才就好。”
崔勃深吸一口氣,許久之後徐徐地歎了出來。
崔庭深知他這個阿兄素性不願以弱态示人,此時收起了狂悖就等于是認同他這番話了。崔庭便将手一擡,不遠處的侍女端着原先被崔庭放下的那杯熱茶又走了過來。
崔勃端起杯子,輕輕地揭開蓋子,低頭抿了一口。崔庭欣慰地看着他放下杯子,接着走到不遠處,望向自己的同時也将雙臂舒展開來。
等候許久的侍女們簇擁上前,終于能夠為崔勃脫下那身濕冷的朝服。
崔拂緩緩直起腰,從整體上端詳那盆修好的梅花,對崔羨道:“端走吧!離爐火遠一些,梅花要遇冷,香味才好散出來。”
“是!”崔羨答一聲,俯身端走了那盆臘梅。
崔拂放下手中銀光閃閃的剪刀,靠回到了溫暖的憑幾上:“初二随軍出征的人,名單都定下了嗎?”虛望的方向正是崔庭所在的方向。
崔庭轉望向父親:“都定下了。陛下今天當着群臣的面又提了一次,尚書台和兵部也會再核實。這次的隊伍是去勞軍的,我一早就和尚書台打過招呼,此次我們這邊一律不派人去前線。”
眼皮一合一開,崔拂的臉上露出了輕松的神态。他望向身邊的崔拭,笑歎道:“東都的兒郎有機會去前線不容易啊!這幾個月大家都辛苦了,沒必要在這件事上寒了人家的心。”
崔拭點頭:“是,蘇台做事妥帖,他會和香椽商量着辦好的。”見崔拂雙眼有些迷離,崔拭對幾個子侄吩咐:“你們也都回去歇着吧,晚上再來守歲。”
崔拂忽然又問:“崔遇呢?”這個小兒子,家裡的事好像都與他無關,今天是除夕,也不見他的人。
崔庭道:“今天街上的字畫攤子熱鬧,我答應士季,朝會後讓他去逛逛,他剛去了。”
崔拂沒再說什麼,隻對崔拭道:“讓他們去。外面冷,你就在這兒眯一會兒吧!”
崔拭答應着。崔庭、崔勃和崔羨便一起告辭,退了出去。
“伯玉!”剛出内室的門,崔勃便叫住了崔庭。
崔庭回過頭,崔勃卻示意他繼續往前走。到了門口才停下,崔勃說道:“随太子出征的隊伍裡,我想插個人。”
“誰?”口中如此問,其實崔庭的心裡早已有數。
“梁洪。”崔勃重重一歎:“剛才阿翁的話你聽見了?‘不要寒了人家的心。’這不就是說給我聽的嗎!”
崔庭:“公良蘇這段時間一直在夕照寺,很久沒來尚書台了。我還沒和他碰過面,不知道他對梁家有什麼安排。阿翁剛才提到東都,果真要推薦,是否梁桢更合适些?”
崔勃發現崔庭竟然還不知道梁桢要去前線的事,兀自想了想,答道:“公良蘇有沒有安排是尚書台的事,他又不能代表我們崔氏的心意。陛下今天當着群臣的面點名要他督辦,難不成這點人情都讓他一個人占了?”
崔庭忽然一笑,真似光風霁月,令人神往。崔勃卻皺眉問:“你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