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夜很漫長。可當冬夜降臨時,千萬戶人家的窗台前也會亮起溫暖的燈火。
或許是地方偏僻,空寂無人的小巷裡,燈光逐漸在夏沿的身後遠去了。
夏沿很特别。官至尚書之位的他此刻官服裡穿的卻是一件已經泛了米色的中衣。可無論是這件樸素的中衣,或是中間嚴正的官服,又或是最外面那件由端王贈與的華光耀眼的雀金裘披,一般人于燈火中第一眼見到的,仍是夏沿這個人。
當年崔拂首推夏沿做客曹尚書,永平帝問及原因,崔拂回答:“内外一體,兼容并蓄。掌一國外交之人,不外如是!”正如任何衣飾放在夏沿的身上都能成立,而他永遠是他。
原初提一盞孤燈替自己和夏沿昏昏地照着。若在朱雀大街,不管是不是各人自掃門前雪,雪總不會積得像眼前這般厚。一腳踩下去,簡直咯吱個沒完!
出了巷子口,眼前的路才變得開闊了一些。
路上的雪混着枯枝被掃到兩邊,堆成一座髒亂的小山。剩下薄薄的一層扒在青石磚地上,牢牢地凍了起來。
石縫裡有一隻蟬,可能是夏天來的,也可能入了冬才被留在這裡。現趴在自然造就的冰棺下,隻等春來冰雪消融,便要振翅飛進對面那座深宅,掠過一衆暖香紅濃,栖在綠蔭之下。
夜色沒有吞盡這座宅邸的氣勢。雕梁畫棟若隐若現,浮遊其中。隻因年久失修,外加被冬天裡那一片片蛛絲似的冷氣所纏繞,這才顯出了一點蒼涼。
正門緊閉,要想踩着冰過去不是件容易的事。幸而中途側門打開,一個伛偻的身影從裡面走了出來。原初立刻大叫:“等等!”
人影微微一頓,即刻擡頭往巷口這邊望來。
“郎君快行!”原初突然就展現出了市井之徒的靈活。一手提燈,一手扶着夏沿的胳膊。也不顧自己肩上還挂着一個大大的包袱,半蹚半滑地便拉着夏沿往對面走。
屋檐下垂落的陰影滑如絲緞,從那人的臉上向腦後拂去。月光雪光照映着,露出一位老人的全貌。
“夏大人?”距離拉近,老人才确定那就是夏沿。忙拱手彎腰,中途早已被人一把托住了手腕!
“今天是除夕。”夏沿并非有意要為自己的行為找借口,因此話剛出口便已收聲。唇齒相碰,多餘的話被嚼成了粉碎,一點點殘骸濺到眼睛裡,掀起清淺的漣漪。
老人十分耐煩地望着夏沿,這使夏沿很快恢複了鎮定。“請袁叔替我通報。”冰涼的空氣順着夏沿的氣管流進胸腔,滋出滾燙的水汽,蒸蒸地往上湧。
老人把手覆在了夏沿的手背上。
夏沿的手好涼,臉也像一尊玉佛,保持着永遠不變的靜谧。可他的眼睛裡有一個人,這難免使他有了一些凡俗的氣息。
原初把包袱往肩上一提,上前笑道:“早先來敲了幾次門都沒人應。奴便跟郎君說,冬天門窗關的緊,老大人上了年紀,耳力着實有限。”
他手中提着燈,鵝黃色的絹紗上粗粗地描着一個“端”字。此時那燈仿佛挂在船檐上,随着夜晚的海浪輕輕地搖晃着:“天這麼冷,下人們不定都去哪兒躲懶了吧,幸好今天——”
“大人不見客。”老人緩緩地打斷了原初,把手從夏沿的手背上撤了回來。幹裂的指尖在夏沿冰涼的手背上滑出了兩條細長的白線。
“天氣寒冷,還請夏大人早些回去吧。”老人不再看夏沿,轉過身往側門走去。原初讷讷地望向夏沿,忽然擡腳追了出去!
“袁叔!”夏沿的呼喊驚疾而短促,越過了原初的身影,直射向老人的背心。這一聲足以提醒老人,他夏沿不是客,他隻是被老師拒之門外的學生!
夏沿從不粉飾太平。
可老人沒有停下腳步,他甚至都沒有減速。
“郎君!”原初驚呼,手下意識地向前抓,卻是空的。
夏沿疾行而止,揮袖轉身,攔在了老人的面前:“老師如果不想,不想見我,便請袁叔把這個交給他。”夏沿本來體弱,此刻更有些輕急地喘着:“無他,隻是一些過冬的衣物。”
話音剛落,夏沿的身子便是一僵!
身後的門軸聲響起,雀金裘向外低低一蕩!夏沿轉身。隻見老人已走進了側門,手扶在門上,被牆外斑駁的樹影遮去了大半張臉。
夏沿孤立在月光下。“老師當真要與我斷絕嗎?”他沉痛地說道。
老人:“您身居廟堂,原本不該來擾賦閑之人的靜氣。大人解甲歸田,也不想去折立政之人的心氣。壽王殿下薨後,大人已聽不得‘老師’二字了。”
似被冰錐擊中,夏沿痛得一顫!
老人似乎望向了他:“夏大人請回去,以後也不要再來了。”老人說完便把門緩緩地合上了。樹影交錯其上,宛如鎖鍊。
原初跑了兩步。忽然在不遠處停下,口中擠出不成語調的一聲“郎君……”
“回去。”夏沿輕輕地念道,拎着包袱轉身。來到正門前,夏沿擡頭望去,像是沾着雪水寫出的兩個字:韓府。
原處跟着走上石階,看着夏沿把包袱放在門檻前。原初也放下了手裡的燈,跟在夏沿身後跪下!夏沿對着正門磕了三個頭,原初也跟着磕完了三個頭,然後趕緊起身,一手提着燈,一手攙起了夏沿,和提燈一樣的輕松。原初低下頭,眨着眼睛把眼淚憋回去。
逼仄的小巷裡,夏沿在左,原初提燈在右,燈光打在雪地上,還是隻有他們來時留下的那四排腳印。原初悄悄擡頭看了夏沿幾次,每次一看見夏沿的神情就放棄了開口的打算,頹然地陷進沉默中去。
兩人走出深巷,眼前停着一輛馬車。風簾掀起,少頃,嶄新的皂靴踩在了雪地上。綠金綢面的衣擺外面圍着油水似的墨狐裘邊,空蕩無支的在一團被照亮的地面上輕搖輕晃,仿佛一個正在移動的,華麗的“鬼影”。裘邊向前一蕩,停下了。提燈的光照亮了攏在夏沿身上的雀金裘披,金綠輝映的光芒驅散了周遭凄清的鬼氣。
原初早把腰深深地彎了下去。夏沿目光虛垂着叫:“殿下。”
端王打量着夏沿,心裡一歎!他拉起了夏沿的右手,把一隻平金手爐輕輕地放了進去,然後把他的左手也拉上來,讓他用兩隻手捧着。
夏沿的食指痙攣似的顫動了一下,垂首道:“臣不敢!”說着就要退出來。端王卻按住了他,語氣中有一些想向夏沿尋求安慰的疲乏:“剛從太子那邊回來,總算在明日出發之前把事都辦好了。想着汝成回去也是一個人,不如随本王一起回王府過年。再見面,興許就是明年了。”
夏沿擡起了眼睛,就像是撥動了一串琴弦,洩出無聲的音律。端王若無其事地對他一笑,落在夏沿的眼中,其實不止端王一人,還有他身後亮着的萬家燈火。
燈光潋滟,各式花色的湯圓在水面上浮浮沉沉,看起來十分的圓潤可愛。梁休已累了許久,直到今晚才有一點松弛下來的感覺。奈何,耳邊聒噪異常。
梁洪手中端着一小碗湯圓,橫刀立馬地盤坐在憑幾前:“平時油滲不進,水潑不入,今天給人欺負了,為什麼也不吭聲?那天你當着一衆越騎兵的面壓制崔勃的氣勢呢,為何不見了?”話是肅肅地在說,目光卻淡淡掃向梁桢的領口。沒記錯的話,今天是二姨娘的忌日,梁桢的衣領裡應該有孝巾的,此刻卻仿佛不見了。
“誰被欺負?”梁桢也端茶似的端着一小碗湯圓,忽然舉目望向梁洪,嗓音有些暗啞:“崔勃狂犬吠日,我懶得與他計較,誰央了你來越俎代庖。”這是個輕易不會發火的冷将,但正是這種漫不經心的态度,最能将梁洪氣個半死。
“我隻不過是提醒你!”梁洪嗓門本來不窄,此時幾顆湯圓也在碗中抖抖晃晃:“崔勃可不是沖着你一個人來的。别忘了你姓梁,過分沉默隻會有辱家聲!”
“那我該如何?”梁桢目光轉涼,說話依舊徐緩不迫:“上去幹他娘,梁家的聲名就能保住了?”
将門出身,這種程度的粗話梁洪也聽得,放在平時根本不會入心。關鍵是梁桢的态度,不僅把崔勃當成一個屁,好像把梁家,把他自己也都當成一個屁,随随便便地給放了。
梁洪一張黑臉在燈光下發油發亮,端碗的手猛地舉了起來!幸而他還記得今天是長輩的忌日,最終也沒将那碗湯圓潑出去,隻是瞪着梁桢。梁桢卻移開了目光。梁洪覺得他這是不屑,想拿什麼出氣,隻有手中那碗湯圓。他把碗撤回來,緊接着手裡便是一空。
梁休端着碗,用湯勺從米湯中舀起一顆白底點櫻花紋樣的湯圓送進口中,慢慢地吃了。一旁的小厮端着梁休的碗,小心翼翼地望着他。梁休道:“統共做了三碗,你不愛吃給我,别浪費了。”
梁洪愣了愣,一伸手就把碗抓了回來:“我怎麼不愛吃了?剛才太燙了,這會兒剛好!”說完就着碗沿灌了一口。一碗有六個湯圓,梁洪一口氣吞進去三個,氣勢豪邁。其實餡還是燙的……梁洪哆哆嗦嗦地嚼着。剩下的在湯裡晃晃,也被他吞了下去。中途不能說話,但還要再瞪梁桢幾眼。
梁休扯了一下唇角,對等在旁邊的小厮道:“這幾個都是一樣的餡嗎?”
小厮:“不一樣,大郎君剛才吃的是桂花冰糖餡的。”
梁休:“還有嗎?”
小厮笑道:“先做了三碗,給郎君們過節的。廚房這會兒正在忙活,郎君們想吃,奴可以叫他們再做。”
梁休:“再做一碗,給商府送去。”說着,從小厮的手裡把自己的那碗湯圓端了回來。
小厮明顯一愣,想要再跟梁休再确定一下:“郎君的意思是,就送一碗嗎?”
“嗯。”梁休舀起一顆湯圓:“桂花冰糖的有些甜了,叫他們換成桂花糖藕的吧!”
小厮抿了抿嘴:“郎君,這會兒是臘月,還沒有藕呢。”
放湯圓的勺子懸在半空。放在平時,梁休會讓他随便去弄一碗,現在卻看了那小厮一眼,然後怔怔地想了起來。
梁洪不瞪梁桢了。
兩道目光隔空碰到一起,竟沒有水火不容地分開。他們其實都覺得對方會知道的比自己多些。彼此打量了幾次,終于确定對方就是和自己一樣的茫然,便又開始互相地看不上。
因送湯圓的小厮久久不回廚房,過了一會兒,莞爾坐不住來找人了。
“有藕粉啊!” 聽了小厮的話,莞爾随意道。
小厮一怔,詢問似的望向梁休。梁休卻望着莞爾。莞爾忍着眼底的笑意:“隻是個意思。”
“什麼意思?”梁洪望住了莞爾。
梁休忽然微微一笑:“去弄吧,再端點好吃的過來!”
莞爾拱手答一聲,身子一旋,退了出去。
小厮弓身退下,先從外面合緊了房門,然後将厚實的門簾放下。
太子掃了眼托盤裡擺放着的兩杯屠蘇酒和一碟麥芽糖,眼中閃過一抹厭惡。他将剛剛小厮遞給他擦手的熱毛巾随手往案上一扔,正好蓋住那碟麥芽糖。
寬大的常服背面傾瀉着緞發,頂部幾縷束起,用一頂金冠固定。太子走到憑幾前坐下,長長的寬袖挂在扶手上,逶迤于地,與雪色的毛毯融為一體。
送走了端王的謝晗忽然感到寂寞。先有夏沿在朝堂上為端王振臂一呼,晚上端王便冒雪前來,向他推薦了梁桢與梁洪。還不是夏沿的主意?這種君臣關系除了在思洛宮,也應該發生在東宮才叫名正言順!
可是端王前腳剛走,他還沒有傳喚魏卻,下人就送來了新的兩杯酒,一碟糖。多貼心的枕邊人,無時無刻不忘提醒他,東宮裡還有一位與他休戚相關的太子妃。
整座東宮燈火通明,是除了思洛宮外東都裡最光明璀璨之地,但太子覺得自己正處在一片看不清前途的黑暗中,周圍凝聚着一團團朦胧的暗影。太子妃遊曳其中,冷眼旁觀的表兄弟令他的心裡産生了一絲怨念與難堪。
“真羨慕你還沒成親,不像本宮,處處都被人用心惦記着。”太子斜倚在憑幾上,試圖扮演成一個愛極了妻子的丈夫,可惜他自己不相信,更難讓别人相信。
魏卻站在太子側邊一點,一襲青衫落拓,手中的熱毛巾被他半握半捧着放在虎口處。
太子的心灰意冷就像一朵顫顫搖動的蒲公英,他或是裝作視而不見,靜靜地等待那陣動蕩不安的氣流過去。或者輕輕一吹。魏卻不願等待,說道:“殿下不是不知道微臣的過往。當年微臣寄居在叔叔家,因與堂妹有了情愫,被叔叔調到豐平,做了知縣。”
魏明當初把女兒嫁給崔勃時,魏卻還曾當街攔過花轎,結果被迎親的崔勃跳下馬來捶個半死。整個京城的人都知道這件事,魏卻對此也是毫不避諱。
太子的眼中露出了欣賞,心裡的那點不快也跟着消散了很多。他道:“本宮查過你在地方上的履曆,雖然政績平平,但百姓對你的口碑很好。每年春夏兩汛,豐平都是受災最重的地方。在你的任期内沒有出現過淹死人,或百姓居無定所的事,說明你有任事之才。”
魏卻的目光自然地落在前方不遠處的地毯上:“微臣身為父母官,庇護治下百姓責無旁貸,豈敢受殿下謬贊!”
太子擡一下下巴:“坐下說。”
“謝殿下。”魏卻走到憑幾前坐下,将那方毛巾輕輕地擔在了扶手上。
“現如今整個朝堂都站在崔氏一邊,急于将魏明正法。本宮身為儲君,必須堅定地站在父皇身邊,替父皇解憂。”太子煦煦地望着魏卻:“這一次如果不是你提醒本宮去找商溫出面替父皇正名,父皇也不一定會同意在這個節骨眼上讓本宮代替端王出征。這都是你的功勞。”
魏卻立刻彎腰:“微臣隻是提醒,最終全靠殿下當機立斷!”
“說起來,本宮好像還沒有問過你,你為什麼要幫本宮?舅舅對你,不算寬厚。”太子看着魏卻低下的頭顱徐徐問道。
魏卻直起了腰,目光微垂着:“殿下公務繁重,微臣不敢擅自擾君。微臣是庶出,微臣的父親也是庶出,當時微臣門第不夠,不配娶二叔的女兒是事實,微臣心中有憾,無怨。二叔膝下隻有一女,族中子侄蔭盛,此次東都風起雲湧,朝中卻不見有魏姓争鳴。微臣今日能得到太子殿下的器用,除殿下慧眼識人外,便都是二叔昔日潛心栽培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