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放手。”商嬰别開目光,聲音低而緩,試圖讓梁休先自己冷靜下來。梁休隻感到慶幸!慶幸自己沒聽商嬰的,否則便會錯過她眼裡一閃而逝的歉疚,還有她從來沒在他面前展示過的驚慌和柔弱。這是梁休在這些天裡見到的唯一的一束亮光。
手臂上的力道其實不強,僅僅是剛開始那下有些痛。手臂和手掌貼合處的力道也變得松弛,商嬰一度以為梁休如她想的那樣正在慢慢地恢複冷靜。可是肌膚之間若即若離的碰觸和那揮散不去的溫度讓她忽然明白,梁休隻是換了一種更狡猾的方式來保持現狀。
長睫羽遮住了眼睛,梁休唯一的遺憾是他看不到商嬰的表情。但那也沒關系了,商嬰的手臂還在他手中,隻要他細心一點就能感覺到她的顫動,就像被暴雪迷住雙眼的獵人依然能感受到掌心裡的玫瑰是如何抵禦住飓風的。
商嬰在掙紮時,梁休也在給自己時間平複。他想到六年前随父親班師,一場慘勝後的戰場屍橫遍野,滿目狼藉。每個人的心情都很低落。當時他穿着一件吸飽了血的烏衣,從峭壁上摘下了一朵鮮豔的小黃花。所有人都默默地看着他,他卻笑着說自己答應過莞爾,如果打赢了就要帶戰利品給她。也記不得過了多久,也不知是誰第一個打破了沉默,隻記得一聲響亮的口哨聲後,那些打趣的,發洩般的歡呼聲便如海浪一般在戰壕的上空漫無邊際地掀起……
這是在戰場上養成的習慣,就算到了心灰意冷的前夕也不要讓自己真的心灰意冷。梁休一直都有這種習慣,但他今天發現這種習慣早就成為了一種信念,和他融為一體。
梁休望着商嬰,心裡的那束光從他的心裡一路擴散到他的眼睛。最終他和商嬰都站在了這片光裡,他們在彼此的眼中一覽無餘。她怎麼可能那樣無情,她和他擁有的是同一段回憶,如果說這些回憶是潮水,那把他浸透的同時也在幫着他推波助瀾。
梁休松手,往前走了一步,慢慢地把商嬰圈進了懷中。商嬰下意識地回避,但隻來得及用自己的雙臂将她和梁休隔開。這樣毫無意義且帶着孩子氣的舉動梁休不在意,不僅如此,他還決定要向她臣服,坦白,以正确且不計後果的方式向她打開自己的心扉,他問道:“我對你還不夠真心嗎?你怎麼總要躲着我?”
商嬰隻是向前推,梁休很有分寸,不會讓她難受,但也不會讓她輕易地推開。商嬰忽然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睜開,已然換了一種語氣,不再驚慌,而顯得溫靜:“光潛,你先放開,我有話跟你說。”
炙熱的氣息被雨聲不停地拍打,像鼓滿了風的紗帳在空中起起伏伏,最後在地上,在雨水中慢慢地消融。
梁休剛一松手,商嬰立刻後退了兩步。她螓首微垂,雙手是挽着的,後來又分開。
“郎君對我至真且誠,我一直銘記于心。”商嬰慢慢地擡起頭:“但郎君為什麼不問問我昨天在哪裡?都做了些什麼?”
“你昨天在哪裡,都做了些什麼?”梁休凝望着商嬰問道。
商嬰的目光微微下垂,離開了梁休的眼睛卻并未走遠,她道:“昨天和二阿兄從府上回來後見到了阿兄,我請他派人去找你,提醒你待會兒我和郡主要進宮。郡主離宮時我還在偏殿等候,後來陛下沒有見我,是李公公來傳的話。陛下讓李公公告訴我‘不辜負梁休便是不辜負于朕。’我領旨了,還請李公公替我轉奏陛下,說你上午去了西郊,要為端王送行。”
商嬰将視線往左邊偏一點,提高了音量道:“你先下去。”
紗帳外那條模糊的人影矮了矮,門軸聲先後響了兩次,之後便陷入了沉寂。
商嬰擡起了眼眸,語氣仿佛去外面轉了一圈,淋雨後顯出了凄清:“魏明害死了壽王,也間接地害死了我的外公,他不能安然無恙地回到東都。陛下既然寬仁饒恕了我,我也應該知恩圖報。”
窗外的樹枝被雨水打地四處橫斜,梁休的背影挺拔如松,仔細再看卻是僵直的。他轉頭,目光犀利地射向門口,隻見紗帳浮動,早已不見了剛才那道纖細的身影。侍女已經出去了。
“她不會說的。”商嬰有些麻木地,平靜地“安撫”梁休:“太子有太子妃照顧,東宮裡的人就會把耳朵閉上。現在有我在這裡陪你,無論她是誰,耳朵也一樣會閉上。”
梁休轉過頭,在一雙寒涼的眼睛裡看到了另一雙更寒涼的眼睛!他眼中的寒涼最多不過是窗外的那場春雨,刺骨到底罷了。可他眼前的寒涼卻是被夏雨澆灌過的院子,水汽彌漫中偏有幾片不肯零落的猩紅,無盡的悲涼下蘊藏着一抹刺心的凄豔。
“你的伯兄呢?他們為什麼不去替你求情?”梁休一動不動地望着商嬰,他心中的驚痛無可消弭,可除了商嬰外他還能恨誰嗎?商溫商慮,已經死了的商澄,或者蟄伏在深宮之中久病沉疴卻總以深信不疑的目光凝望着自己的永平帝!
商嬰的眼底劃過歉悔,很快又變得冷靜:“當初太傅請旨,陛下賜婚,連太子都不能違抗。即便我把此事告訴伯翁和阿兄,也隻不過是增加别人的籌碼,使他們陷入兩難罷了。”
言下之意,商溫和商慮根本就不知情,事先也沒有人知道她做的這些決定。
梁休轉過身,走到席邊,慢慢地坐下了。
商嬰也走到席邊,在梁休的身邊坐下:“當年壽王鐘情于裘驚鵲,”
梁休的前額撐在手裡,商嬰停了一下,接着道:“後來裘驚鵲獲罪,陛下沒拿這件事來責怪她,還讓端王殿下好好地照顧她。說明陛下知道感情的事不是憑借人力就可以勉強的。”
窗外雨聲肆虐,梁休忽然開口問:“中書知道你要跟我說這些嗎?”
商嬰:“不知。”
梁休:“那還有誰知道你打算和我說這些嗎?”
商嬰不答,梁休便轉過來望着她,商嬰這才輕輕地搖了一下頭。
梁休直起了身子,他把手在腿上一撐,然後從坐墊上站了起來。商嬰也要起來,卻被梁休俯身按住了肩膀!商嬰擡頭,梁休一下子就捕捉到了她的目光,似乎一時一刻都不想再耽誤,他說:“我去找令伯兄告辭。”
商嬰眼中失驚,匆忙伸出手,讓梁休停下了腳步。他不曾低頭看她一眼,隻以非常笃定的語氣陳述:“在你跟我說這些話後我便會毫不猶豫地與你切割,感激你的犧牲,從今以後對你的困境視而不見。但私下裡我還會若無其事地繼續和你阿兄交往,努力鞏固我們兩家的關系。你就是這麼替我和你阿兄安排的,對嗎?”
“不是。”商嬰道:“郎君待我和商氏至真且誠,我從沒有這樣不堪地想你。”
梁休:“那就是你認為即便把這件事告訴了你的伯兄,他們也會袖手旁觀,所以你才什麼都不敢跟他們說。”
“我若有此心,天誅地滅!”商嬰好像被梁休逼急了,緊緊地望着他:“伯翁和阿兄不會袖手旁觀,但在這件事上他們實在也無計可施,我沒有必要把他們牽扯進來。”
“有志氣!”梁休笑了:“貴府的事在下管不着,可梁家的門楣再輕,不會讓一個女子來扛!”說罷梁休的眼中春風散盡,商嬰手裡的袖袍也像流水一樣被抽走。她按着席榻起身,擡頭時,梁休已穿好了鞋子。
“郎君請留步!” 商嬰道。
梁休不回頭,一路往往前走。
商嬰站在席榻的邊緣:“商嬰請大人賜教!”
梁休的袖中鼓滿了風,眼看着就要走到門口了。
“隻要大人替我隐瞞,我什麼都答應!”磅礴的雨聲中傳來商嬰乞求的聲音。
梁休在内室的門口止步,他轉過了身子,商嬰微地一怔,立刻臉漲得通紅!
梁休走回到席前,看着站在席台上還比自己矮了半個頭的商嬰,問道:“什麼都答應?”
商嬰的胸口起伏着,雙手無力地垂在身體的兩側,隻是眼中掙紮與不甘并存,眼底的光卻始終沒有熄滅。忽然,那光受驚似的顫動了一下,商嬰颔首欲往後退,卻聽梁休平靜道:“什麼都答應。”
商嬰身子一僵,被釘在了原地。梁休的目光這時候掃上來,隻見商嬰垂着眼,臉上又紅又白,好似一大捧鮮紅的花瓣落在了潔白的雪地上。
過了一會兒,梁休直起了腰,說道:“我不是那種拿得起放不下,糾纏不休的人。”
商嬰慢慢地擡起眼眸,梁休容色平靜,目光也自然地落向她:“此事可以如女郎所願,出了這扇門,‘從此蕭郎是路人’。”
商嬰望着梁休,臉上雪白的底色無聲無息地侵蝕着臉頰上的那一點嫣紅。
梁休背着手,開始在内室裡踱步,一邊踱一邊道:“隻不過我為了推掉和崔氏的婚事,已經和陛下說過我心中另有中意之人,這個人就是閣下你。因為女郎事先沒有跟我商量過才造成如今的困局,所以這個欺君之罪恐怕需要女郎來和我一起來承擔。”
商嬰雖然沒有答應,但她的目光始終追随在梁休的身上,這一點梁休是感覺得到的。梁休停下了腳步,面向明亮的軒窗:“我們彼此出點力,直到陛下相信我對女郎并沒有非分之想。”
商嬰:“我與大人曾經有過接觸,這一點陛下也是知道的。”
“所以請女郎務必讓陛下相信,先前的接觸都隻是你一廂情願而已。”梁休道。
室内好安靜。
梁休眸光閃了閃,轉過身子,望向商嬰:“女郎不必擔心演不好,我會幫你。畢竟,我也是經曆過的人了。”
商嬰剛剛平複的臉色又染上了一絲紅暈。
窗外雨聲嘩然,梁休的聲音在等待中失去了溫度:“如果女郎是想和令伯兄一樣置身事外,那麼此事在下可以自行解決。”
商嬰默默吸了口氣,矮身道:“我聽大人的。”
梁休的表情倏地一松:“好。”說完向商嬰欠了欠身,然後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