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境營地,星火點點,荒草叢生。
兩道颀長的身影站在營地前,火光照在他們的臉上,一個嚴肅,一個輕松。
“大軍已出發十五日,糧草和物資應該很快就能運到。少将軍放心,末将派出去的人一直在盯!”王練的眼睛裡閃爍着志在必得的光。他是軍隊裡的老人了,三十出頭的年紀,在這樣的環境裡淬煉出來,眼睛裡本不應該有這樣的光。
謝芳一身銀甲不合規制,他穿着這身謝雪留下的舊甲在軍營裡穿行就像一柄紮在河岸上的寒劍,夜色中遠遠望去孤清到了極點,有種天王老子來了也照刺不誤的犀利,卻莫名的叫手下的人安心。
謝芳點點頭,眼中流露出一點笑意。他用不扶劍的手拍了一下王練的手臂,示意他可以下去休息了。不打仗的時候,謝芳常常這樣輕快,恍惚間讓人想起東都裡那個随性風流的福王世子。
夜色吞噬了王練的黑甲,謝芳眼中的笑也漸漸淡了。
遠處,米白色的帥帳裡一片昏暗。月光在黑暗的河流上流淌,謝芳擡腳便往那裡走去。
寬厚的背影盤腿席地而坐。北風把河岸吹成了凍土,野草被扯着根部向南狂飛!謝雪頭上散落着幾縷花白的發絲,放眼望去滿是淩亂的生命力。
面前草地上放着幾塊濕漉漉的石子,謝雪似乎沒有注意到有人已經走到了他的身邊。謝芳在側面站定,拱手道:“禀報大将軍,糧草離開東都十五日,目前在曲縣,一切正常!”
“知道了。”醇厚的聲音傳出,低而不沉。
謝芳在對方的身邊盤腿坐下,雙手的手腕放松地擱在膝蓋上,姿态端正,目光悠遠。
謝雪專注地望着那幾塊石子,忽然又從左手的手心裡拈起一塊石子,往石陣中放去。兩石相碰,發出“嗒!”的一聲。
随後隻聽謝芳道:“大将軍恕罪。”說完靜了一瞬,低罵:“真他媽的窩囊!”
世間淩冽之物無過北風。此話尾音還沒落地便被它撕碎了卷走,丁屑不存。
謝芳的心裡舒服多了,臉上也露出了放松的神情。他轉頭望向謝雪,目光跟着下沉,落到了面前的草地上,一怔:“這是……”謝芳喃喃說道。
“是。”謝雪也望着那石陣,沉聲道:“給你多少人你會有把握?”
謝芳舉目望向了老人,這時候老人正好也擡起了頭,月亮掉進了他的眼睛裡。波瀾湧上心頭,如天上星河飛濺入眼,波光璀璨!倒映着謝芳眼中的謝雪也比前幾日獲勝時看起來更加的熠熠生輝!
謝芳的眼底生出了激越:“一千,末将隻領一千人,一晚足矣!”
謝雪這才慢慢地向他望來。他平生所幸之事,一為老來得子。二是此子肖他,性度恢廓,不鑽牛角尖。
謝雪:“我知道你們心裡不痛快,撥給我們的軍饷現在卻要拿出一部分送回去。但你要明白,如果不這麼做,皇上就無法再給前線撥軍饷了。”
“末将明白。”謝芳輕聲道。
謝雪:“其二,朝廷諱戰不敢出兵,士族一向以‘縱敵飽掠換取苟安’為對策,一旦有外敵入侵,中樞隻會責邊帥督軍不力,我們的立場一直都很危險。”
謝芳眸色深深地望着謝雪。謝雪:“錢送出去了,朝堂上該說話的人到時候就會開口為我們說話,不該說話的人至少也不會落井下石。芳兒,你以後就會明白,艱難但能成事,那便已經很好。”
謝芳沉了沉氣:“是,兒子謹記!”
謝雪擡起頭望天,謝芳也擡起頭望天。過一會兒,謝芳道:“現在是醜時正,按照當前的行軍速度,太子大約十日後能到。那時是醜時三刻夜色最濃。末将明日點選出一千人于每晚醜時三刻進行演練。等十日後大将軍一聲令下,末将便帶着他們去夜襲計勒王營!”
謝芳将目光從夜空中收回,落到謝雪的臉上,透過面前的瞳仁看到那枚月亮此時也嵌在自己的眼裡。謝雪無聲一笑,謝芳起身扶謝雪回帳。
七日光陰轉瞬即逝,太子不僅沒有延誤,竟還比謝芳預料的早到了兩日多!帥帳之中的謝雪卻似乎沒有驚喜,隻叫人去校場喚來了一身濃霜的謝芳,然後下令全軍點燃火把,迎接太子。
太子是夜裡到的。
遠遠地在天盡處便看到一排由火光組成的直線,紅綢一般地描着地平線一字向外鋪展!
重霧濃霜之中,一匹棗紅駿馬踏着夜色率先向營地奔來,速度越來越快。其後馬蹄聲漫無邊際地響起,踏破了今晚的甯靜。
謝雪整盔整甲,将手中的王劍向後一遞,幾乎同一時間他人已急驅上前,速度太快,一面膝蓋直接壓在了雪草地上!
“殿下!”謝雪扶住了矮身欲拜的太子。太子擡頭,看見謝雪面容的一刻緊抿的嘴唇倏地松開,吐出一團白汽:“皇叔爺,謝晗代大越的子民拜謝了!”
謝雪忙道:“殿下折煞老臣,快起!”說着便托起了還處在激動之中的太子。
太子幾度張口,謝雪握着他的手,溫聲道:“殿下一路順利否?”
手背之外的皮膚粗粝異常,太子定睛去看,隻覺得火光照耀下的謝雪老而彌堅,氣質沉而不朽。他強大厚重,卻又有别于東都朝堂裡的那些重臣的事故圓滑,令人肅然起敬。太子忽然覺得自己剛才表現得太激動了,心裡的躁動一下就平息了很多。微笑道:“托父皇和百姓的福,一切順利。來時遇到大雪封路,怕耽誤軍機,所以本宮先領一路人押送一部分糧草回來,共計六萬石。還有七萬石相信也很快就能到。”
謝雪身後的士兵們軍容整肅。尤其是前排的幾個将領,更是森冷如鐵。
此次補給的糧草應有十三萬石,恩诏中寫明全部給邊境用于收官之戰。太陽冒頭還有山影遮着,雖然全軍都做好了心理準備,但現在一斧子砍下來就是一半多,還是在這樣生死存亡的時刻,怎不叫人心寒!
像一道劃破天際的劍光,謝芳向前走了兩步,身後的氣流立刻就恢複了穩定。謝芳站在謝雪右後方向太子抱拳行禮:“末将謝芳,參見太子殿下!”
“定遠。久違了。”對這位比自己年輕的“小皇叔”的出現,太子還是由衷的高興。
謝芳也謙順一笑,然後轉向了謝雪:“大将軍,援軍一路辛苦,是否先請太子殿下帳内休息,援軍們入營休整?”
“你去安排。”謝雪道。
“是!”謝芳拱手道。
謝雪一邊側身讓路,一邊對太子道:“殿下,請進帳内休息。”
“好。”太子對謝雪溫和一笑,臨走前又對謝芳道:“定遠,結束後來本宮帳中,有好消息要告訴你!”
“是。”謝芳微笑颔首。
軍陣從中間破開一線,沒過多久,又像潮水一般地彙合,轉眼間又恢複了嚴整。
謝芳目送父親和太子,此時正好背對着遠道而來的援軍。轉身之前謝芳用目光掃了掃眼前的軍陣,什麼話也沒說,幾位将軍全都心領神會,終是将心裡的不滿按下了。
謝芳轉過身,吩咐王練傳令,帶援軍們入營編整。
就在王練傳令時,謝芳也默默地将目光抛進了陣中。靡靡之中唯有一星鋒芒難掩。雖然隻遠遠地見過兩回,也不曾合作過,但名單比隊伍先到軍營,謝芳立刻猜到此人的身份。不敢耽誤得太久,謝芳收回了目光,轉身往中軍帳走去。
帳中,謝雪居中而坐,太子坐在他的左手邊。謝芳徑直走到帳子的正中,拱手道:“禀報大将軍,援軍編整已畢,王練正在安排他們入營!”
謝雪:“知道了。”
謝芳頭剛擡起一點,連忙又低了回去。太子從案幾前起身,一手提衣擺,一手托着一管東西,走到了謝芳的面前。
謝芳低着頭不動。
太子抽掉那管東西表面的麻布。謝雪從側面看清了那東西的全貌,神色一凜!緊接着便從案幾前動身,改為跪姿。
“奉旨。”太子清調朗音,字字都敲打在謝芳的心弦上:“奮威将軍謝芳,戍邊有功,深慰朕心,特封為征西将軍,欽此!”
謝芳愣了愣,有些怔忡地擡頭。太子眸中含笑:“還不謝恩?”
謝芳這才匆忙俯身拜下,叩道:“臣謝芳謝陛下聖恩!”
太子俯身将謝芳拉起來,将那卷恩旨放在他的手裡:“陛下終是疼你多過旁人。”
謝芳捧着聖旨弓身:“殿下如此說,臣無地自容了!”
太子又親切地拍了拍謝芳的手背,這才轉身回到案幾前落座。謝芳也随後坐在了謝雪右下首的位子上。
太子又望向了謝雪。“大将軍勞苦功高,隻不過東都這幾個月也是多事之秋,前線眼看就要收官,父皇不想在這個時候惹得人心思動。無奈,隻能先委屈大将軍,等打了勝仗回到東都再和将軍們一起受賞。當然也包括謝芳。”太子十分和煦地說道。
謝雪:“君恩深重!老臣自當盡心竭力,為陛下打好這場仗。”
“老将軍的話,陛下和本宮都信得過。”此時的太子春風拂面,已不見了來時的風霜,這時又轉向謝芳問道:“你剛剛見過本宮帶來的援軍,感覺如何?”
謝芳的神情一直都很謙順,此時卻有些尴尬地垂下了目光。太子搖了搖頭:“本宮也明白,在大将軍和定遠的心裡,恐怕希望本宮這趟不來才好。你不必不好意思,”太子擡手阻止了謝芳想要解釋的意思,接着道:“隻看本宮帶來的這些人,哪個像是能打勝仗的。”
謝芳:“臣剛才在外面粗粗地看過,此次來的援軍并非乏善可陳。”謝芳說着說着目光便不自覺地投向了謝雪。
謝雪對太子道:“老臣這些年戍邊,和梁家打着配合,見過梁桢幾次,确實還不錯。梁洪多在雲中留守,但那裡常年太平,可見他有治事之才。”
太子唇角的笑紋忽然加深了很多,“民間的俗語怎麼說來着,一筆寫不出兩個‘謝’字。剛才當着那麼多人的面本宮還不好說。”
謝雪:“太子有話請直說。”
太子:“糧草滞後,大雪封路是一個原因,但根本原因老将軍想必心裡有數。東都纨绔子弟平時過慣了好日子,如今哪吃得了這北方極寒之地的苦?本宮先行一步隻為不耽誤軍機,想着,先把救急的軍需送到,之後再派人去催後續的糧草。”
謝雪:“殿下思慮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