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本宮想,若派大将軍的人去隻怕也不好對這些士族子弟過分驅使,若從本宮這裡派一個人,想來想去,倒是梁桢合适!他打過仗有經驗,又有陛下的恩寵傍身,聲名在外。本宮可以派郎辜跟他一起去,此人是端王舉薦,對北地的地形很是熟悉。有本宮和端王在背後作保,相信他們一定能早日把糧草運回來。當然,這隻是本宮的一點淺見,軍中的事還得要将軍斟酌決定。”
“殿下思慮周全!”謝雪還未開口,謝芳先等不及接言了。語氣不像戰場上的少将軍,而更像是與寒門泾渭分明的親王世子:“臣已看過此次援軍的名單,多為士族中人。但梁桢和郎辜都出身寒族,是否挑一個同樣是士族出身的人前去溝通會更方便一些?”
太子一笑:“你常年在外,怕是早已忘記這些士族公子的秉性。北地苦寒,說實話,本宮這一路上也被凍得不輕。咱們若派一個士族子弟前去催促,一來他能不能順利和後續援軍彙合是個問題。二來本宮也隻怕他見到同類會惺惺相惜,更畏難不前。誰能保證他們不會同流合污呢?”太子說着又轉向了謝雪:“本宮出征前陛下曾特意把本宮叫過去,要本宮好好地照顧梁桢。糧草是大事,找個信得過的人督辦大家才好放心啊!大将軍覺得呢?”
謝雪?“就依太子所言,讓梁桢去吧。郎辜同行。雪天道路難行,謝芳,點一百人跟他們一起去。”
謝芳隻好拱手:“是,末将領命!”
厚實的營帳裡,太子在貼身仆人的幫助下終于脫下了身上的甲胄,接着便發出一聲舒服的喟歎!
小宦紫官扶太子慢慢坐下,然後用手腕内側替他揉開僵硬的肌肉,一邊揉一邊道:“殿下一路辛苦了,剛才大将軍留您在主帳休息,您幹嘛要拒絕呢,奴婢看那裡的…”
“嘶——!”太子抽了一聲,紫官立刻松手,告罪道:“奴婢該死,可殿下得忍忍,這腫塊若不揉開,明早更要腫脹起來了。”
“揉你的。”太子沉聲道。
“是…”紫官繼續按了下去,接着把剛才沒說完的話說完:“奴婢看主帳地方寬敞,那裡的炭盆也多。北地太冷了,殿下接下來還要操勞,何不聽大将軍的話在那裡休息。”
太子閉着眼睛,隻有眉峰微微蹙起:“本宮瞧你是被大風吹傻了,主帳是一般人可以睡的嗎?你以為那幾個炭盆是常年都點的?就算謝雪想,他有錢嗎?那不過是為了本宮,硬生生從蒼蠅身上割肉罷了。本宮若真的去睡,那和昏君又有什麼兩樣。”
紫官也是想轉移太子的注意力,讓他少受疼,便趕緊接着道:“奴婢愚笨!不過大将軍也真是勞苦功高,奴婢記得在他出征那年奴婢才剛進宮不久,當時陛下對大将軍說‘北邊諸事盡托皇叔!’的時候陛下當時還流淚了,奴婢在一旁看着心裡也酸酸的……”說到這裡,紫官捏起了袖子,悄悄地印眼睛。
太子歎了口氣:“皇爺爺在的時候皇叔爺就是福王,皇爺爺去世後皇伯父登基,他還是福王。他當了整整十年的福王,等到皇伯父駕崩,父皇登基他才被封為大将軍。接着替父皇收複了田、蔡兩郡,從此名聲大振。父皇打從心裡信任他,本宮自然也很敬重他。換句話說,若沒有謝雪…”太子忽然打住了,紫官也隻是安靜地做着手上的事。過了一會兒,太子道:“他們君臣是互相成就的。皇上這次派本宮來也是想讓本宮和他們好好地聯絡感情,畢竟本宮将來還要倚仗他們。”
紫官:“奴婢就知道‘好事多磨’,誰叫咱們大越朝賢君明君太多了呢!奴婢平時不愛打聽都知道,中宗皇上開辟了大越,領着北岸這些個世家衣冠南渡,在南邊打下了根基;先皇宣宗籠絡寒族,從此不僅有世家,還有梁家;皇上的兄長武宗皇帝領着壽王殿下南征蠻族,又兩次擊退了北朝胡人的侵略;到了咱們皇上這裡一下子就收複了田蔡兩郡。這樁樁件件都不是好辦的事,可最後都要咱們大越的明君辦好了!殿下如今要撐起皇上的江山,也得一步一步慢慢來…”
太子微閉着眼睛:“你爹娘怎麼就把你送進宮裡當宦官,應該送你去舉孝廉才對。”
紫官賠笑:“殿下恕罪,奴婢是有什麼便說什麼的,不敢欺瞞殿下。”
太子:“知道本宮這次為什麼就帶你一個人出來嗎?”
紫官:“奴婢愚笨。”
太子:“你從小在宮裡當差,一直跟着皇上,這樣的人本宮用着放心。”
紫官停下了手上的動作,退後一步彎腰:“奴婢謝殿下!”
太子點點自己的肩,紫官答了聲“是。”又趕緊上前繼續給他按。
太子閉目養神,口中道:“知道本宮今天為什麼一定要梁桢前去催糧嗎?”
紫官道:“奴婢不知呢。”
太子:“陛下要本宮照顧梁桢,還有人要本宮籠絡寒族。本宮讓梁桢去催糧,這樣既沒有危險,催來了也是功勞一件,陛下那裡本宮也好交差。”
紫官保持着手下的力度和節奏不變,說道:“陛下愛護太子,所以才會讓小梁大人随行保護。糧草是大事,殿下派信得過的人去接管實乃思——”
“呵!”太子忽地發出一聲哼笑。過了一會兒,涼涼地吐出了兩字:“胡人。”
昏白的冬陽在北山外幾經起落,山影也在燕江裡浮沉了好幾次。
中軍帳中原先點燃了十一個炭盆,在太子的執意要求下又滅去三個,還剩八個。此時帳中既不冷也不熱。一老一少對坐在案幾旁,連篇累牍之下流露出些許的馨然。
帳簾被掀開,頓時灌進滿室寒風亂雪!
王練走到中央站定,垂着頭對謝雪抱拳:“禀報大将軍,押運糧草的隊伍回來了!”
“知道了。”謝雪說完便準備低頭繼續,可不知為何又不低了,望着王練道:“出事了?”
王練猛地擡起頭,眼眶竟是鮮紅的:“他們在波月口遇到了計勒伏兵,糧草沒了。”
空氣凝滞了片刻,砰的一聲巨響!太子已拍案起身,問道:“人呢?”
王練隻是凝望着謝雪,一言不發。謝雪沖王練道:“回話!”
王練這才答道:“梁桢和郎辜,還有剩下的十三名兵士帶着援軍隊伍突圍成功,援軍無人傷亡,現在都在帳外等候。”
太子面色鐵青,外衣也不披,忽然走下席來,向帳外走去。王練還是筆直地站在原地。
帳簾被掀開!驚魂未定的援軍們一臉怔忡地擡起頭,全都眼神發直地望向太子。郎辜雙膝跪地,拱着手,朗聲喊道:“請太子殿下明查!”衆人反應過來,這才紛紛跪下。
梁桢的頭上沒戴頭盔,露出一截高而亂的馬尾和一臉視死如歸的冷靜。跪下的人因他站着突兀都去看他。郎辜雖然沒盯着梁桢看,但那一身冷硬的氣場分明是在和他硬杠!梁桢對此也視若無睹。
謝雪從帳中出來,梁桢身上那件堅不可摧的殼忽然有了一點軟化的迹象。他垂下了眼睛,慢慢地跪了下去。
那十三名謝家軍更是外形狼狽,他們也都垂着眼睛,等謝雪從帳簾後面走出來,他們便“嗵!”地跪下,頭都垂了下去。
太子隻覺得眼前發黑!此時隻有郎辜一個人還擡頭望着他,太子便本能地沖他撒氣:“糧草都丢了,你們還回來做什麼!”
郎辜早已蓄勢待發,拱起手道:“啟禀殿下,末将等與援軍彙合當日山上便下起了暴雪。山路難行,将士們也都凍得不行。當時末将建議梁将軍先在背風處紮寨,暫時休整半日,等第二天天明雪小了再趕路。但梁将軍一定要大夥繼續趕路,結果當天下午在波月口我軍就遇到計勒王王弟率領的突襲兵,受到劫掠。末将等拼死護送糧草退到山腳,梁将軍竟下令全軍丢棄辎重,就地焚燒所有糧草,全速奔赴營地。若有違令者,立斬不赦!”
太子把目光轉向跪在郎辜身邊的梁桢,臉上的表情由陰沉轉為了憤怒:“你是不是瘋了!”
梁桢擡起了頭,望着太子道:“啟禀太子,從波月口到山腳是我軍唯一的退路,計勒軍既然能在波月口設伏,那他們也一定會将此路堵死。我軍唯一的選擇隻有丢棄辎重,焚燒糧草。北風吹起或許還可以暫緩他們的追擊,這樣我軍才有可能争取到一點時間突出重圍。”
那你也不能把糧草都燒了啊!太子想吼出這句,可看着眼前無比冷靜的梁桢,他隻覺得眼前發昏難以遏制,那話也堵在心口,繼而天旋地轉!
郎辜憤然道:“當時末将和援軍們都認為不能放棄糧草,可梁将軍卻說‘不去軍營,後面就是敵人,糧草一定要燒。誰想待在這裡,不用等計勒軍來就會成為焦屍一具!’”
“來人!把這個背恩忘主的胡虜給本宮押下去。”太子的氣息已然不穩,但聲音落地,現場竟沒有一個人行動。
寒風鳴笛似的吹着,太子的臉紫得可怕。
最終謝雪看了一眼王練,王練才走到太子的身側,拱手肅聲道:“請問殿下,押誰?”
太子:“都給本宮押下去。包括梁桢,還有郎辜。”
“殿下!”郎辜一臉震驚地挺身。
“你給本宮住嘴!”太子終于爆發,沖着郎辜大吼。
若不是這群飯桶畏死不前,郎辜又蓄意想要巴結他們,他們可能就不會錯過突圍的最佳時間,那八十七名謝家軍也不會死。太子雖然不懂行軍打仗,但他能感受到現場的氣氛,能感受到空氣裡流動的恨意!這一切都是郎辜引起的,所以他比比梁桢更可惡!可恨!
看到王練揮手,守候在旁的兵士立刻上前押走了梁桢和郎辜。太子擡手扶額,整個人向後倒去!
謝雪一把将太子扶住,驚惶道:“殿下先回營帳休息吧!”
“糧草——”太子雙眸緊閉,眉頭因顱内的劇痛而痛苦地擰在一起。謝雪道:“押運糧草的人是老臣定的,老臣會想辦法善後。太子不要憂心,先去休息。”
太子歎了一口氣,謝雪揮手,紫官這才敢上前來攙扶,怯懼地送太子回帳中休息。
“王練,帶他們下去。”謝雪下令。
“是!”王練答道。
援軍們在王練的催促下互相攙扶着站起來,勉強恢複好稀稀拉拉的隊形,跟着王練離去。
灰藍的天空下隻剩下了衛兵,還有那十三名謝家軍。
謝雪走下木階,來到那十三個人的面前。
所有人都低着頭,沒有一個人敢去看謝雪。
謝雪伸手在其中一個兵士的臉上捏了一把,那兵士先是緊緊地抿着嘴巴,随後像一個漏了氣的豬尿泡,眼淚和鼻涕一起流了下來!他連忙用手抹了一下眼睛,把頭高高地昂起來!隻有目光像被什麼東西黏在地上始終擡不起來,眼淚也完全停不了。
謝雪用自己的雙手緊緊地握住了他的肩膀,用力地晃了兩下,低喝:“好了!”
那兵士咬住自己的嘴唇,沒過多久便擡起眼睛望向了謝雪,隻有喉結還在頻繁地滾動着。
謝雪慢慢地松開手:“去把謝芳給我叫來。”
“是!”那兵士挺胸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