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娘聲音顫抖地問:“公子,怎麼辦?”
蕭夕朝的目光不知看向何處,仿佛找不到焦點,當美夢落空時,他預判不了自己任何一個反應。
《绮羅客》中說:此去九千裡,大夢一場空,他未及“九千裡”,大夢匆匆就散了。
“瑞娘,我家中母親系江洲白氏門第,你找到父母親人後,可否幫我找到白家舊地,立一座衣冠冢。”
蕭夕朝想了想母親的名諱,他扯了一片裡衣,咬破指頭寫下兩個名字。
白爾音,蕭夕朝。
“碑上寫:母白氏爾音之靈位,不孝子夕朝立。”
瑞娘早發覺他隐瞞身世,現下緊急,也沒時間多問,她拉住蕭夕朝,“公子要做什麼去?”
蕭夕朝搖頭:“幫我這一件事,來世結草攜環報此大恩。”說完毫不留戀的起身向外,甚至沒有看阿玉一眼,阿玉咿咿呀呀的伸手要拉他,終究連衣角也碰不到。
他聽見船外的腳步聲了。
跟着孟少巍的是東宮護衛,他此番是再沒有離開的可能了,但瑞娘和阿玉還有機會。
走過一段黑暗的船艙,打開小門。天光照的他眼睛一疼,剛才的艙裡太黑了,他出來受不了。走到大船外隻需要幾步,蕭夕朝懷揣着破碎的夢境,走向他已定的命運。
站在下面的董哥一口氣上不去下不來,臉憋的通紅,眼睜睜看他走下了船。癡兒挺直了身姿,擦幹淨臉上塵土,小麻雀成了白仙鶴。
孟少巍正和郁林翡說話,他一箭射到别人船上是有原因的。
忽然看見船上有人下來。
有些人身如琉璃,内外明澈,淺淺一個輪廓也在泥沼中淨無瑕穢。
孟少巍先是被他無比平靜的神色震住,後又一喜,真讓他找到了,他喊道所有人停下,可他沒聽見一旁郁林翡的歎息,催馬上前。
“夕朝公子可是叫我好找。”
蕭夕朝站在他不遠處,正面看向他,臉上的傷疤一下全露了出來:“找到又如何?”
郁林翡下馬沖過來,驚愕地看着他,左臉下的傷一定被反複撕開過,才會如此紅腫顯眼,自毀容貌,怪不得沒人能找到他。
孟少巍也是愣了沒成想自己找到個“殘缺”的,太子那邊真不好交代了,于是臉色變了又變。
“讓船走吧,我騙了船上的人,才能上船的。”蕭夕朝平靜的開口。
孟少巍心想,你自己都快完了,還管的着别人?更何況此船涉及偷渡,哪能說放就放,“我先護送公子回去見殿下,此船先扣下,等我回來再行處置。”
“他們隻不過是普通百姓而已,所有過錯在我。”蕭夕朝說。
渡口聚集的人越來越多,看這兒劍拔弩張的樣子,誰都不敢靠近。郁林翡開口道:“夕朝公子先去看傷吧,剩下的事兒我們處理。”
“處理什麼,現在放他們走就行。”蕭夕朝哼笑一聲,他湊近了孟少巍:“毀了半張臉算什麼,你若不肯放行,今天你什麼也帶不走。”
居然還來威脅我,孟少巍氣的說不出話手指指點點的,沈凜被貶去西境的賬還沒算呢!真當自己收拾不了他嗎!
郁林翡看氣氛不對頭,準備上去勸勸孟少巍,無關緊要的人先别管了——
“哼,放就放,反正殿下隻找你一個,抓着你了我也好交差。”
郁林翡:“……”真識時務者。
能屈能伸是孟大人的特點,跟沈凜的剛正不阿形成反差,郁林翡自歎不如。
董哥跪在一邊,看這群貴人嘀嘀咕咕了幾句話,之後大手一揮讓他趕緊走。董哥千恩萬謝,磕了好幾個頭才離開。
“可以走了吧,夕朝公子。”
蕭夕朝不理會他,靜靜地站在岸邊,看着大船起錨,揚帆遠去,茫茫運河上,蕭夕朝隔着雨簾輕搖了搖手,他在跟瑞娘和阿玉道别,此一别恐怕無緣再見。
“再等等吧。”郁林翡拉住不耐煩的孟少巍,人都找回來了,這一刻還有什麼等不起的。
蕭夕朝往渡口又走了兩步,仿佛想要追趕遠去的船隻,孟少巍吓得心一顫,疾步上前拉住他,怕他做想不開的事。
可他沒有,他發狠地掙脫開孟少巍隻是為了離船再近一點。
船去隻影,雨幕幽幽,蕭夕朝像是落進泥水裡的貢品,凋零在孤獨的富貴中。
如果太子看見這樣的蕭夕朝還會喜歡他嗎?孟少巍産生了疑惑,太子喜歡的或許隻是一張好看的臉,可蕭夕朝沒有好看的臉了,太子會不會随他離去。
他猛然發現,自己現在形同“逼良為娼”?
眼前單薄的人影似乎耗盡了全身的力氣,他跌坐在地,身上沾染了雨水泥濘卻渾然未覺。
郁林翡走過去,誰也無法感同身受蕭夕朝的不甘,他終是說不出任何安慰的話語來,脫下大氅披在蕭夕朝身上,伸出手扶他:“走吧,殿下這幾日很擔心你。”
跟他們離開的蕭夕朝情緒意外的平和,和剛才跌在地上的時候判若兩人,他身上看不見任何大悲大喜的情緒,他就像一潭死水,失了生氣。
别院那邊應該已經收到消息了,不知道他會面對什麼樣的太子,郁林翡擔憂的看向馬車。
孟少巍無暇顧及這些東西,他滿腦子都是怎麼開口把沈凜調回來。
馬車停在門前時,雨勢又有變大。
吉公公拿了傘在門口迎接,“可算是回來了!”
他不見一點異常,親自掀開車簾,替蕭夕朝打傘,沒想到一照面就呆住了,“這……這是?”
郁林翡搖頭,吩咐先去請個大夫來。
吉公公口中不住的念叨:“公子受苦了,臉上的傷可還疼,大夫馬上就到了,絕不讓公子臉上落了傷疤。”
“殿下在屋子裡等很久了,公子先去見見殿下再沐浴更衣吧。”形容不整沒錯,但誰若是耽擱時間,保準被太子一頓削,吉公公叫下面人備好衣物,先帶蕭夕朝去見太子。
吉公公推開房間門,請蕭夕朝進去,随後又馬上關上,把孟少巍他們攔在外面:“殿下說,隻見夕朝公子一人。”
“啊,那……那我們先走了。”孟少巍怪尴尬的,誰知道房間裡要發生什麼,他拉上郁林翡趕緊離開。
房間裡明顯跟他想的不一樣,蕭夕朝走進去,看見太子立在窗邊。他衣服濕漉漉的難受,腿也沉重,他給了自己一個不挪動的借口。
“本宮請不動你了嗎?”
景诏語氣分不清喜怒,他轉身想要給蕭夕朝一個“下馬威”,冷不防看見他臉上刺眼的傷口,一個箭步沖上去握着他肩膀,急切地問:“誰傷的?!”
隻見蕭夕朝眼睑下的傷疤鼓起紅痕,未幹的血痂結了厚厚一層,似乎非常嚴重。
蕭夕朝聽着很荒唐,好像誰都比他自己在乎這張臉,他冷淡的目光看景诏,“我的臉算是毀了。”
景诏:“……什麼?”
“殿下會要一個毀容的人跟在身邊嗎?”
“你發的什麼瘋,我看你是魔怔了!”景诏摸到他身上幾乎濕透的衣服,還有高高腫起的右手背,心裡罵了一句孟少巍。也不讓他先換身衣服,他喊了吉公公快送熱水和幹衣服來。
吉公公早備好東西,就等太子發話呢,看來倆人是沒什麼大問題。
他生氣也沒忘讓吉公公叫太醫,蕭夕朝臉上的傷拖了不知道幾天,再遲一點可能就潰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