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
卞緻之甩上了房門,帶着相機走上大街,柏林林立的高樓讓他好奇,和國内相比,像是兩個世界。
他和房東太太再見,告知她自己晚上要晚一點回來。
當然也不一定,但他不會更複雜的表達,這是他僅會的兩句德語之一,另一句是Guten Tag,至于為什麼不是Guten Morgen(早上好),那是因為他根本起不早。
卞緻之的祖父是有名的鄉紳,家中斂财數巨,父親在政府當了個不大不小的官兒,由是來這兒鍍層金,語言學不好沒關系,反正課也不去上,整日不是打牌跳舞,就是在街上閑逛拍照,和剛來的同學吹噓。
這一年的年尾即是曆史上稱的水晶之夜,将拉開第三帝國的序幕,而彼時的人們尚不知情。
初春時分,他收到最後一封家書,說南京淪陷,父親消息斷絕,母親将帶着弟妹逃亡,兄長斷然投軍,将舉家之力為國,此後再無音信。
千裡之外的事情,如何是他能把控的,這一紙書信就要拍碎他的富貴美夢,他拿着信紙的第一時間,還和同行自欺欺人地笑稱,這一切絕不可能發生,我國幅員遼闊,怎會被一個彈丸小國攻陷。
逃避現實的他刻意上酒吧買醉,醺醺然間甚至懷疑起家書真假,唯恐是回國的同學向他家裡告狀,說他在外紙醉金迷,家裡便捏了個天大的借口诓他回去。
隻有同行的同學臉色相當難看,還嘗試與他分析,他卻突然發難,摔杯而去。
直到38年下半年,卞緻之再沒有收到彙來的錢财,不得已把能找的同學朋友都找了一遍,最後被人扭到西門子總廠,見到那位2月間憾然歸國的拉貝先生,才知道南京的真實情況。
那顆終日懸起的心終于死去,卞緻之明白國家已經到了危急存亡之際,他不得不面對家人離散的現實。
家書一封接着一封,卻石沉大海。
街上盡是戰前廣播,他一個字也聽不懂,從前覺得繁華,如今隻覺得吵鬧。
戰争一旦開始,就無法停下,戰時的國家像巨大的殺人機器,卞緻之身處其中,微若毫毛,此刻無人在意他曾經的一擲千金,光鮮亮麗,一竅不通的他連交流都困難,又因為從前過于倨傲無甚交心的朋友,結對離開時無人帶他,等恍然知曉時,他已被迫滞留德國。
自39年起,他一直嘗試回國,卻四處碰壁,始終沒有成功。
又因異國他鄉,戒嚴搜捕,風聲鶴唳,他隻能變賣财産,退居小城,雖然過得相當拮據,但不至于不能糊口,兩年的絕境,倒是因禍得福,逼出了潛在的語言天賦,終是能勉強交流。
卞緻之換了個學校并找了份工做,這裡也有不少滞留的國人,他們并不知他此前在柏林的聲名,熱情互助,後來大家一緻花費了碩大的力氣,才曉得公使館已經撤離,想要離開,隻能輾轉到他國辦理身份證件。
可戰事吃緊,如何前去,卻成了令人發愁的事情,就在他守着那點物資米糧焦急等待機會時,遇到了華裔思舊。
思舊的父親是一戰時招募的華工,祖籍河南,父母因為饑荒餓死,于是孑然一身報名出國,船隊從威海衛出發,進入英國在法國南部的華工總部,後被分派去前線修路造槍,吃盡苦頭。
因為國内并無妻兒,也無其他在世親戚,顧維鈞遣返華工歸國時他沒有離開,而是留在了法國,與一位中法翻譯結婚生子。
其父在國外十分想念故鄉,因而每遇國人都會盡力幫助。
1939年,思舊因為幫助一位在歐華商聯系身在波蘭的同事一同為國捐款捐物時,因為德國閃擊波蘭而被迫滞留,後與留學波蘭的中國留學生一同,輾轉到了德國,想返回巴黎幫助他們遞送家書,卻被卷入戰争,極端政黨追查的情況下,他在小鎮遇到了出入無門的卞緻之。
卞緻之正焦頭爛額忙着回國,此刻的他雖然比起兩年前,已算浪子回頭,但底色仍是一個貪生怕死的二世祖,他看出思舊的不同,害怕他會連累自己,三番五次想要丢下他,并在ss查人的時候,甚至起過把人交出去的念頭。
但最後,他沒那麼做。
都是黃皮膚黑眼睛的同胞,亂世相逢,他也做不出傷天害理的事情,隻是膽怯地扔下了他。
那個時候法國還沒有淪陷,思舊憑借着機智和語言天賦逃過一劫,轉頭,卞緻之卻在離開時被德國軍官為難,他那點語言能力,日常交流還能湊合,到危急關頭,卻變不出巧舌如簧,還差點得罪對方,被抓進集中營,倒是命運的陰差陽錯,反倒讓躲過盤查的思舊救下了他。
卞緻之死裡逃生,偏巧又遇到了他在柏林讀書的授課教授,那時他經常曠課,還曾出言不遜,若是對方告發他,連帶着思舊都在劫難逃。
他唯恐對方認出他,悔不當初太高調,不懂低頭做人,還不學無術,這德國教授最恨藐視知識之人,他豈能安然脫逃。
事實,對方也确實認出了他,大難臨頭,他竟生出了一絲勇敢,想一人攬下所有,懇求對方放思舊離去,但出乎意料的是,那位被征前線的教授隻是沖他搖了搖頭,和同伴說了什麼,最後反過來送他們離開哨卡。
卞緻之竟送那位教授眼裡,看到了一些慈悲。
二人繼續前往南部,路上,他們遇到過他國留學生,也遇到務工經商的華人,又因為各種原因與他們分開,卞緻之每天都提心吊膽,處在焦慮之中,又因為不通地理不識得路,隻能拜托思舊幫他,思舊卻說要先去送信,兩個人戲劇性地被捆綁在一起,因為國民政府使館已撤至瑞士,兩人決定先前往南部,再輾轉瑞士。
然而,南部收信的一家人,死的死,被抓的被抓,蓋世太保天天都在搜查,他們因為不知情靠近,被附近的鄰居舉報,差點也被抓進去,到處奔逃,全靠一戶農民收留了他們。
思舊想要徒步去另一處地方聯絡,他從波蘭背回的希望帶出去,卞緻之驚恐,不讓他走,痛哭流涕說:“那些人可能已經死了,我們在槍炮面前就是一灘血肉,堅持到最後可能毫無意義!”
那天,思舊隻是平靜地回複他:“卞緻之,你的家人可能也已經死了,死在了戰火裡,你還要回家麼!”
卞緻之沉默下來,默默背過身去。
思舊低頭道歉:“對不起,我隻是想表達,即便知道家人在水深火熱中可能早已離世,但遊子還是要拼盡全力回到故土的執着,而我答應的那些人,就如你一樣的心情。”
其實卞緻之完全明白他的意思,雖然直白,卻一針見血。
家中長兄也已投身抗戰,他在家書裡寫道明知要死,仍坦然以對,慷慨赴死,隻是在死前,必将侵略者驅逐,彼時他逃避,尚他不能體會這種心情,現在卻是五味雜陳,可這趟千裡的流亡,早如驚弓之鳥的他,實在害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