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不知道的更多。
她不知伴生靈獸已死,花妖為何還遲遲留在萬澤崖,不肯離開,是因着習性如此,還是那裡有什麼靈脈仙泉?她也不知花妖為何于暗處盯着她,是天生好奇,還是受什麼大妖指示,埋伏仙門中人?
更重要的是,這花妖又是有什麼能力,能讓她與莫問秋都發現不了——這個能力,能為她所用麼?
一刹那,她腦海裡轉過千萬個想法,好的壞的,有利的不利的,它們交織在一起,亂得吓人。
師父一向認為,成仙之路,應當憑借己身,不可借助外力。故而他們這一脈,不大像五靈山其他門那樣,追求仙草靈藥。可是——不被其它人發現,這個能力,她卻太想要了。
對方生了靈智,對方是妖,對方在暗,雖然有過交集,但她仍對對方一無所知——
萬一當時對方是裝的呢——萬一是個圈套呢——
思索間,她已離了滄瀾院,穿過寂靜悄然的深淵,透過海水,看見了岸邊。
遙遙蒼穹,青蔥草葉。
她沒有用法力破開水流,而是浮起,雙手搭上乾坤地,輕輕一撐,踩在地上。
海水浸濕了長發與外袍,卻又在上岸起身的一瞬,蒸騰不見。
岸邊有巡邏的乾坤地弟子,見狀紛紛行禮道:“晏首座。”
她卻難得失神,沒有回應,掠過那些弟子,走向前方。
算了——
她心想——反正活不久了。
不如賭一把。
她決定自己去試。
她開始去萬澤崖——自然是算好了時日次數,不至于太頻繁,也不至于太松散,像是她習慣去萬澤崖,而非刻意去尋花妖。
她盤算許多,計劃缜密,護身的軟甲符文、追蹤的藥水香料,樣樣帶得齊整,恨不得全副武裝,隻擔心真到了萬澤崖,如何找到藏于暗處的花妖。
可誰知真到了那時,又發現白擔心了——阿鸢隐蔽性的确很強,卻——不太機靈——
總躲在同一個地方。
同一棵樹下,同一塊石頭旁,甚至僞裝的模樣都是一樣的。
她疑心那塊地方藏有什麼,然而用靈識搜查了,什麼也未能找到。并且她近一步,阿鸢便遠一步——她想叫住她問幾句話,又怕暴露自己意圖,真将這花妖吓跑,那就再找不到了。
局勢便這樣僵持住,進退兩難。
不過她也發覺,阿鸢着實很敏銳——無論她如何小心,用何種方法,隻要她一到那條溪流旁,樹下石邊,立刻會憑空變出一叢熟悉的草葉嫩芽。
不說話,不靠近,就是擺着葉子,“藏着”望她。
應當也不是替誰監視——因她來了這麼多次,沒見到什麼埋伏,甚至但凡有一點異動,這叢草葉竄得比誰都快,渾然不知,普通的小草是不會跑的。
她身邊聰明的人和妖都太多,太多了——
勾心鬥角,爾虞我詐,不是你算計我,就是我折騰你。
難得見着這麼一個,她一時形容不出感覺,又琢磨不透。
阿鸢不像是追求力量的大妖,也不像是有什麼計謀,那她遲遲留在這裡,圖的是什麼?她又如何能找到其所圖,換取自己想要的?
她耐下性子,想循序漸進地試探,然而滄瀾院的事務愈發繁重,暗中窺伺她的眼睛也愈發多了。她鮮少有完整的時日去調查花妖,隻得趁着見莫問秋的間隙,前往萬澤崖。
時間如此倉促,她又忙得焦頭爛額,自然也難以将身上的血腥氣掩蓋完備,難免露了馬腳。可出乎意料,阿鸢并不怕這個——她仍是躲在那塊石頭邊,小心翼翼望着她,不靠近、不遠離,似乎與往常任何一次,都沒什麼分别。
是了,她想起來了,她曾在阿鸢眼前殺過那隻鷹。
手段殘忍,幹脆利落,沒有一點正道的風範。
所以從一開始,在這花妖眼裡,她就是個心狠手辣,能要命的異族。
她無端覺得有些頭暈,可又說不上來為什麼頭暈。
她沾濕了水,擦着袖口的血,才發覺之前與人打鬥時,掌心被割開了一道深深的口子。血水散盡,傷口甚至有些發白。她知道她得把這個傷口掩飾好,否則回去之後,晏清溪問起來,她還得花心思掩蓋——
似乎她一直如此。
一直在裝,裝這個,又裝那個。
她是端正明禮的五靈山弟子,是孝順懂事的徒弟,是莊重溫柔的師姐,是親切好說話的晏首座——
即使在莫問秋面前,她也隻是個一心想要治病活命,被拿捏在手上的同門。
隻有阿鸢,見過她做的事,聽過她和莫問秋的話,也知道她在莫問秋離開後做了什麼。
她的野心,她的yu|望,她的不甘——
她其實都已經在她面前展露過了。
那她還有什麼好裝的?
她開始沾着血去萬澤崖,用那裡的溪水将血迹一點點洗淨。“飛花碎玉”分散成細碎的水珠,懸繞在她周身,上下起伏。
再後來,她甚至連“飛花碎玉”都不布了,隻是放任它們落在石面——隻要阿鸢守在那個熟悉的位置,那四周便絕無變故。她偶爾會擡眼,視線掃過那叢熟悉的草葉,對方還會吓得一哆嗦,卻仍然固執地留在那裡。
可憐又可愛。
她搖頭,掬起一捧水擦洗面頰。待得水珠落下,睜開眼時,她看見潺潺溪水,粼粼波光,她看見水面倒映的自己,在笑。
譏诮的,莫名其妙的,從不會展露在滄瀾院裡的笑。
不知是在笑這行蹤古怪的花妖,還是在笑——
膽敢放松片刻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