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注視着阿鸢,注視她貼近,注視着她修長的頸項,任由她一點點解開滿頭的珠翠。
那一刻她似乎想到了很多。
想到師父去世時大睜的眼、翕張的五指,台階下弟子隐忍的哭聲,晏清溪質問她時痛苦的眼神——
想到莫問秋不甘心的笑,擡袖間腕上猙獰的疤,想到裝着草藥的玉盒——
可是這一切萦繞于她周身,如同環繞着滄瀾院的深海般的事,此刻似乎被眼前的一豆燭火燒了幹淨,隻剩下隐隐綽綽的水霧。
雲來去間,掩蓋月,潮漲潮落,漫上同樣蒼冷的岸邊。
似乎三界融為一體,天上地下,隻剩下了墨一樣的夜色。而這夜色太深太沉,又太靜——太靜了,以至她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她聽見自己輕聲道:“阿鸢。”
阿鸢:“嗯?”
“啪嗒”
燈花爆開,鬼迷心竅。
她半揚起臉,又近一寸,鼻尖幾乎沾上阿鸢的頸項。花妖的一縷長發落下,拂在鬓角,又滑落她鼻側,能聞到一股冷淡卻泛甜的香。
這與她以往聞到的、滄瀾院的任何一種熏香都不同,是一種未知的,須得離得離阿鸢很近才能聞到的氣息。
她心想,是鸢尾的香氣麼?
若是——同“碧海生香”混合起來,又會是什麼味道。
然而阿鸢全然不知她想法,在她們即将相觸的那一刻,拆下最後一個發飾,後退半步,同她歡欣道:“好了。”
那縷暗香消失了——
當真是鸢尾的香氣吧。
燭火微小,到底敵不過滄瀾院無窮無盡的海水,于是霧氣又落下來,如浪潮般推着所有的事物重歸清晰,所有的重擔重新壓下。
她的視線停留了片刻,似乎凝固在阿鸢後退半步前的位置。
但很快,她閉了眼,複又睜開,笑道:“好。”
而後她起身,長發垂落,不着钗環,可又是那個遊刃有餘,瞧着溫和端莊的“晏首座”了。
焰雲天的火終究一路燒開了,燒遍了整個五靈山。
莫問秋不是省油的燈,滄瀾院與焰雲天暗地裡的結盟,也沒那麼牢靠。
至于她的火毒,那也隻是暫有緩解,距離痊愈——那還差着相當遠。
但她終歸不是當年,甚至五靈山的其它人,也并非當年了——她冷眼看焰雲天的雲彩一點點長大,遭了多少明槍暗箭;看雲首座因着照顧雲彩的關系,同拂柳舟越走越近;看剩下兩門聯手,也開始留意到了滄瀾院;看——
“晏首座近來事情不多,不若幫個忙吧。”莫問秋湊近前,笑而側首,并指夾起一根五靈線,“咱們焰雲天的小雲朵,是越長大越貪玩,被我那好師父教訓了幾次,竟生氣起來,要籌劃領根五靈線,偷跑出去。”
她聞言亦側首,看見莫問秋擡起的手,腕上仍然環一圈疤痕,分外顯眼。
“我這師妹很有本事,可外頭好兇險,真叫我擔心。我欲出手,又恐師父疑我害她,隻好來求一求晏首座了。”
“哦?”她笑了笑,“莫仙子想要本座如何幫?”
“這自然要看晏首座了,晏首座想怎麼幫——”莫問秋将那根五靈線放下,意味深長道,“就怎麼幫。”
她拿起了那根五靈線。
待得晚些時候,她手裡繞着那根五靈線,一言不發。晏清溪站在她案旁,冷聲問:“聽莫問秋這意思,近來雲彩會出山,出山後還遇見危險——她想對雲彩下手?”
她回道:“未必。”
“那——”晏清溪,“她真想讓我們幫忙照看雲彩?”
她解開那根五靈線:“也未必。”
莫問秋此人,從來消息靈通,心思活絡。先前她能占得上風,多因為莫問秋誤以為掐住了她命脈,少了防備。
可如今焰雲天關了一遭出來,莫問秋明明更加防備她,卻又屢屢遞焰雲天的消息,且大多是真的,叫人琢磨不透。
“救下雲彩,她能向雲首座賣個忠心——”她沉思道,“殺了雲彩,她多半也有本事轉移到我們頭上。”
晏清溪微皺了眉,看她,她卻繼續道:“到底是莫問秋,不管怎樣,她都不虧。”
“她不虧,那你呢?你為什麼要接下這根五靈線?”晏清溪停了停,道,“那是雲首座盼了幾百年得來的獨女。況且她還那樣小,什麼事都沒做過——”
她一怔,擡眼,對上晏清溪雙目,對方亦看着她,可眼裡映出的人影卻又不像她。
四周悄然,似乎連滄瀾院的流水都沒了聲響。
她動了動指,壓抑下的火毒隐隐發作,喉間泛上腥甜。
她發覺自己兀的笑起來,聽到自己問:“哦?原來你是這樣想我的?”
她還沒說,他便已默認她會下毒手。
但可怖的是,在那一刹,她确實有這個想法。
或許她早成為了這樣狠毒到無可救藥的人物,隻是自己還在自欺欺人罷了。
晏清溪:“我——”
“長姐,我們一定要做到這一步麼?焰雲天,也是同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