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年之後,她回望那一天,還是會無端心悸。
她開始做新的夢,夢裡仍然是師父的聲音,可走近了,那張臉卻陡然一變,變作了晏城霜,同樣面色蒼白,雙目閉阖,沉入滄瀾院外的深海。
周圍還是當年的人,說着當年的話:“他走火入魔,已回歸五靈。”
“還望晏首座節哀。”
晏首座節哀——
他們一直道,反複道,晏首座節哀——
她移開視線,發覺身旁的晏清溪不再同她倚背而立,而是轉過身,看着她,一言不發。
在這深海一樣的沉默裡,她開口道:“這是個夢,是不是?”
“是。”
晏清溪回答,但聲音嘶啞,全無往日低沉醇厚。
她驚覺他的脖頸上有一道傷,似乎為利劍所緻,長且深,其下全是幹涸的血漬,遍布頸項,又将衣襟染成深褐。
于是他的音色也沾上了血色。
“可你真得認為,這是夢麼?”
她睜開眼,有片刻失神。
夢裡的一切都消失不見,隻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略顯沉重。
窗門緊閉,四面無風。
可燭火搖曳,幾度明滅。
那些火光一晃晃打在桌上,如同浪潮擊石,散開層層紋路。
她輕輕道:“阿鸢。”
沒有回音。
她這才想起,阿鸢被她派出去,相助晏城霜。
那一夜的計劃,實行起來雖有偏差,卻也算順暢。救下雲彩的成了晏城霜,卻也因此負傷。可這樣一來,她們倒是迅速親近起來。
晏清溪那側,也安然帶回了新收的弟子。隻是阿鸢突然開口,說其中混了妖。
“是個蛇妖,不,是蛇族的半妖。”阿鸢變作一朵銀絲纏花,簪在她發間耳畔,“身上還有人族的味道。”
“你瞧,就是左起第二個。”
她擡眼看去,隻見一個少女,身量纖細,正半垂首,聽身邊人說個不停。她未分五靈,還是凡人裝束,一身粗布衣裳,邊角磨得毛糙不平。
“飛花碎玉”悄無聲息地散開,變作無數水珠,包裹着她的靈力去探查,卻沒有感應到半分妖氣。
這不對勁,太不對勁了——
即使這小妖年歲尚小,又是半妖,妖力實在稀薄,可以瞞過晏清溪與她,又如何瞞得過五靈山的符陣?況且阿鸢既然能一眼看出她妖族身份,為什麼沒能在進五靈山前攔住晏清溪?
她微微蹙眉,問阿鸢:“你何時發現她是妖的?”
“進五靈山後。”阿鸢,“晏清溪布了防妖陣,我近不了他們身,隻能遠遠跟着。”
可是晏清溪告訴她,晏城霜不小心引妖進村,暴露了他們方位,這才需要他轉移村民的啊——
如果晏清溪早設下了防妖陣,那晏城霜又怎可能誤将妖族帶進去?
是誰在說謊?
五靈山的長風吹過,卻從不和煦,甚至有些叫人發冷。
拂柳舟的柳葉連着枝給風帶起,于空中低擺,像是慘綠的、群狼的眼睛。
“莫問秋精情報,善埋伏——她最愛四處布子,一招收網。”
她的腦海裡突然聽見了聲音,可這聲音又分明是她先前說給阿鸢聽的。似乎她提醒過了阿鸢,卻忘了提醒自己。
她微微仰頭,仿佛能穿透雲層,看見焰雲天裡的莫問秋。那人仍然是一身火似的紅袍,上頭雲紋紛繁,如同一面巨大的蛛網。因着背對日光,于是蛛網模糊不清,卻近乎鋪天蓋地。
她獨自去找了莫問秋,“那個小妖是什麼人?竟值得莫仙子如此費心,如此遮掩,好容易帶進五靈山來?”
這實在太像莫問秋的手筆了,層層布網,橫豎是局。
她們若傷雲彩,莫問秋便可就此大作文章;她們若救雲彩,便給調虎離山,放入蛇妖。莫問秋又不知使了什麼手段,将那小妖妖氣藏得嚴實,縱使日後給發現,那也是他們滄瀾院疏忽帶進來的。
當真是進也進不得,出也出不去。
莫問秋一怔,扭過頭盯住她,良久後笑起來。
“晏仙子,晏首座,有時候我真喜歡你——和聰明人下棋,輸了赢了都很痛快。”
她的心陡然一沉。
輸赢都痛快這樣的話,莫問秋輸了可說不出,能如此,隻能說明對方赢面太大——甚至已經赢了。
“莫仙子既覺得痛快。”她垂了眼,卻也笑道,“那不妨說一說,新棋想怎樣開盤?”
莫問秋擡手,撐着下颌,耳邊的碎發垂下,勾在指尖,像是在編織新的蛛網:“那小妖,确實是我使手段放進來的。”
“她是個半妖,她母親是現今蛇族的王後。”莫問秋嘴裡慢慢道,雙眼仍盯着她,像是在琢磨神色,不願放過一點蹊跷,“想來你也有所聽聞,便是那位私生子滿天下的蛇後。”
她仍是笑,卻回看莫問秋:“那位一連殺了多個胞親,奪取了後位的蛇後?”
莫問秋眯起眼:“晏首座在妖族的眼睛可真不少,這樣隐蔽的事都省得。”
“過獎了。”她道,“你不也知道我在妖族有人麼?”
這話半真半假。
她确實知道蛇族些許秘聞,卻不是從阿鸢那裡聽來的,而是她親曆其中,她卷進過其中一次追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