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多年前的蛇妖,那雙酷似阿鸢的鳳眼,哀求又發顫的眼神。
那正是蛇後的妹妹。
她總覺得阿鸢遇見的那個防妖陣,同莫問秋脫不開關系。既然莫問秋猜測她有妖族勢力,那不妨加以誤導,叫莫問秋以為自己相識的妖族是個蛇妖。這樣一來,又能藏住阿鸢了。
她頓了頓,繼續探道:“不然何至于設下防妖陣?”
“防妖陣?什麼防妖陣?”莫問秋笑道,“我好端端的,設什麼防妖陣——倒是貴師弟,他那些新收的小弟子,才該好好設一設防妖陣。”
“怎麼,這麼說,你的小妖遇上了防妖陣?”莫問秋話鋒一轉,“這不應該呀,貴師弟怎麼連你的人也一起防住了——”
“還是說,他單在防你呢?”
電石火光之間,蛛網層層拉開,叫她透過空隙,瞥見了背後的一點真身。
她又看到了那雙和阿鸢相近的鳳眼,看見飛花碎玉壓在蛇妖的頸項,看到滿地鮮血,落英成泥。再往後,是書房裡的對峙,是冰刃交錯,是晏清溪的“閉關”——
“是你?”她,“當年是你在協助蛇後,追殺那小蛇妖?”
所以那個蛇妖為她所救,見她隸屬五靈山卻忙不疊逃開,投向另一個仙門尋求庇佑。
“而後我動用手段追殺那個小妖——也是你告訴的晏清溪?”
“我猜他會感興趣,就發好心,托人告訴他。”莫問秋笑道,“至于告訴他了什麼,晏仙子何妨自己去問問?”
“對了,你也可以問問晏城霜。”莫問秋笑起來,“她也知道不少呢,但這孩子嘴巴緊,想來還沒和你說什麼?”
“還有這些人——”莫問秋掰着手指,一個個念名字給她聽,全是她滄瀾院數的上名的好弟子。
她明白了,這才是莫問秋真正的局,真正的伏線千裡。
什麼雲彩,什麼帶進五靈山的小妖,都隻是表象。
莫問秋真是想要的,是離間她與滄瀾院,是将她身邊的人一個個孤立開來,終至衆叛親離,四面無援。
莫問秋未必能如此輕易接觸到滄瀾院如此多弟子,可是懷疑的種子種下來,縱使她不信,也要疑上三分。
她無端覺得發冷,似乎又回到萬澤崖下,瀑布之中,冰涼的水淹沒口鼻,隻剩下眼前飄忽不定的天地,令她目眩神暈。
然而這一切都不能叫莫問秋看出來,于是她隻是站着,一動不動,看着莫問秋。
“你不該瞞他們的。”莫問秋,“你不說,自然有别人說。至于誰說、怎麼說,那可就管不住了。”
“可是你能有什麼法子呢,晏澄泉?你就是這樣,善于養出天真的蠢貨。他們全都一根筋的仙門道義,眼巴巴望着天,看不清腳底下的路。”
她嗤笑,到底露出了一絲狠色:“這樣的人多一點,難道不好?倘若全天下都是你我一樣的人,可就沒的仙門了。”
“有仙門如何,沒的仙門又能如何?”莫問秋,“我們成日裡的求仙問道,究竟幾分是為蒼生,幾分是為自己?說什麼神仙仙子,到頭來還不是厲害些的凡人,該有的貪念,私欲,哪一樣少了?”
“我偏是要坐最舒服的位置,得最稀世的法術珍寶,叫所有人敬我,畏我,服我。隻要我能做到,又有什麼不對,有什麼不好——”
她:“最高的椅子未必最舒服。”
“你坐在上面,你才能這樣說。”莫問秋逼近她,“倘若晏清溪是滄瀾院首座,你做的事,早夠他将你永久地關在水牢裡了。”
“倘若晏清溪是首座,你我還是一樣的境地。”她分毫不讓,“你離間了這樣久,還沒發現麼?我身邊的人可不是雲首座,他們縱使疑我防我,卻不會傷我。”
“不會傷你?”莫問秋一怔,笑出聲,“不會吧晏澄泉,難道你也是個天真的蠢貨?你如此多疑多慮,善詭善計,誰能信你?但凡滄瀾院首座不是你,但凡他們知道真正的你,又有誰還能容下你?”
“你對你失去的一切,與你即将失去的一切——分明心知肚明。”
漸至傍晚,霞光燃海,天邊火水一線。
她盯着莫問秋,在對方眼裡看見了自己的倒影——又或者她們兩人本就是隔水相照,一樣的鮮血淋漓,猶如天盡頭兩株互相絞殺的藤蔓。
然而她們又不一樣,誰能容下她?
阿鸢可以。
阿鸢永遠信任她,阿鸢永遠聽從她,阿鸢永遠向着她。
她知道,她就是知道,她甚至從沒有懷疑過。
她的背後,她的身邊,她的耳畔,永遠會有阿鸢。
她費盡心思,給阿鸢安排好了各種退路,可那都是她死後的退路——她從沒有想過她活着時候,阿鸢會離開她。
她不是不明白,阿鸢對她毫無底線,乃至病态,可她呢?她又好得到哪去?她傳授妖族滄瀾院法術,她藏這等大妖于五靈山,她桌上的任何一封機密文書,阿鸢都可以随意翻看,她做的任何一項決定,幾乎都同阿鸢分析過——
莫問秋說她多疑多慮,善詭善計?
不錯,除了對阿鸢,她确實如此。然而又能怎麼辦呢?這麼多年過去了,她與阿鸢都已成了菟絲子,纏繞在彼此身上,幾如血肉相連。
出乎意料,她竟驟然平靜下來,好像又探出水面,呼吸到了萬澤崖冷冽的空氣。
她沒有擡手,然而飛花碎玉環繞周身,有一滴飛至耳畔,在鬓發間沉浮。
“晏首座。”莫問秋到底開口,“你如今退無可退,不若你我聯手,你當真助我登上焰雲天首座之位,我保你滄瀾院将來獨善其身,再無外患,如何?”
“莫問秋,這樣的客氣話就不用再說了。”
她收回思緒,卻也沒有笑,隻是道,“你就此收手,我便幫你一程。”
莫問秋退後一步,意味深長道:“隻有一程?”
她:“一程有一程的光景,下一程的事,自然下一程再議。”
“那好吧,晏首座。”
莫問秋笑起來,支着下颚,歪了歪頭,“希望你下一程,不是計劃着——要殺了我。”
她沒有回答,隻是重複一句:“我不是說了麼,莫問秋。”
“這樣的客氣話,就不用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