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停手!”一個更加清脆的聲音響了起來。
沈桓的筆在紙上愉快地行走:
“阿顔,我第一次見你時,你就站在齊叔高大的身後,突然跳出來,逆着光,編着兩個馬尾,叉着腰不喘氣,痛罵了老郭一頓。” 寫這話時,他的嘴角發抖,想笑,“然後你把我拽了出來,問我,‘你叫什麼名字,小孩’?結果我站起來,比你還要高上許多。”
他一邊寫,一邊想齊顔看到這話的時候,大概會落落大方地笑着承認:“我是真沒想到你那麼高。”或者皺着眉數落,“你當時實在是太瘦了。”
是太艱苦了。他停下筆,陷入沉思。老郭後來又找了他好幾次麻煩,所以齊朗最後将他們母子安排在了對門,方便照看。
好幾次,他母親都病得極重,齊顔每次來都會安慰他:“沈姨會沒事的。”
于是他寫下:“我想說,沒有你和齊叔,我不會有今天。”寫了這些,仍然覺得不夠,思忖來去,又補上一句,“勞煩你照顧我母親,她常懷感激,隻是病得太重,無法親自開口道謝。”
“你一定會對我說‘向前看,不要留戀過去’,或者‘在外面照顧好自己’。”沈桓目光中帶了些期待,“一定要告訴我,你看到這裡時在想什麼。”
果然,齊顔看到這裡時,笑出了聲——“你最懂我了。”她興緻勃勃地提筆寫下這句話。
這天,沈桓蹲在地上,摩挲着本子,想象着齊顔寫下這句話時的表情。
“石伢子,幹什麼呢?”外面突然有人招呼他,“過來,有單子了。”
“诶,來了。”他将筆記藏好,提了口氣跟過去,“大哥,咱們今天往哪邊運貨?”
“沈家,聽過嗎?”那漢子語氣帶了些倨傲,“無垢園。”
沈桓的眼睛亮了:“就來。”
那漢子扛着袋子,嘴裡仍碎碎念道:“這可是大戶人家,無垢園裡面規矩可大着呢,你可得小心機靈點,要不是看着你靠譜,我才不會讓新人跟我跑這一單。”
“得嘞,大哥,您放心。”他低下頭,掩飾住蓄謀已久的野心。
他是沈桓,自然從不會浪費任何一個接近沈家、認祖歸宗的機會。
貨很快就搬完了。
“大哥,我去解個手。”剛才他就看準了,拐角亭子裡坐着喝茶的是個管事的。
“起什麼幺蛾子?”帶他來的漢子頗為不耐煩。
沈桓樂了:“去看看富貴人家的茅房帶不帶金邊。”
“去吧去吧。”漢子嘴硬心軟,“真是的。”
但是這不是機會,而是打擊。
“你什麼人?”亭子裡的人見他衣衫褴褛,突然出現,被吓了一跳。
“好像是叫來幫工的。”旁邊的人觀察說。
“我是幫工的,但是我是沈家人,木子輩,叫沈桓,我母親病重,希望能見家主一面。”
“胡鬧!怎麼讓外人随便進來,快把他拉走!”沈杉的下屬沒有給他任何陳述的機會,甚至連一個眼神都沒時間給他,就直接把人趕了出去。
下屬七手八腳把他拉了出去:“幫工就老老實實快點幹,幹完了快滾。”
他怔然跌落在地,懷裡掉出的那本印花日記,落到了地上,髒了個頁腳。他連忙拿起來,掩住眉宇間一閃而過的失落,拍打幹淨身上的塵土,一句辯解和怨怼都沒有,起身就走了。
隻是這一鬧,那幫工的漢子也不願意再帶他了。
但無垢園太大,他總能找到新的機會,走入這個他夢寐以求的地方。
“怎麼又是你?”管事的已經熟悉他了,“你就不會知難而退嗎?姓沈的多了去了,随便摘一個木子輩就說自己是沈家人?誰都說自己是沈家人,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身份。””
“我雖有隐情,但确實是沈家人,為什麼不能見家主一面?圓我母親一個心願?”
管事的點點頭,朝身邊人招了招手:“找個隐蔽的地方,給點教訓,讓他别再來了。”
于是回來後,齊顔看到了重傷的沈桓。
“桓哥,這是怎麼擦破的,這麼深?”齊顔将酒倒在帕子上,“你忍着點。”
沈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唉。”屋子裡傳來沈桓的母親翻身的聲音。
“疼了,是不是?”迎着燭光,齊顔的眼底似乎有淚花,手上放得更輕。
“沒什麼的。”沈桓低低地開口。
齊顔擡眸,一雙洞察人心的眼睛看着他的底色,沈桓有些不自在:“怎麼了?就是跌了一跤,也不是什麼大事。”
與身世一同咽下的,還有少年的心事。
“真的嗎?”良久,齊顔開口,“桓哥,不要再出去了。沈姨······恐怕撐不了多久了。”
沈桓不語。
“我走了。”第二天,沈桓再次踏上他獨自一人的征程。
齊顔一人送他出門時,貼了貼他的額頭:“桓哥,我知道,你是高飛的大雁,不會在一片矮小的屋檐下停留······”
沈桓苦笑,這句話曾在沈桓心中停留了許多年,支撐着他那點不甘心,支撐着他蹚過營營算計,走到萬家燈火前。
他不知道齊顔咽下了後半句話——“但無論周遭多黑暗,你一定要飛向有光的地方。”
“再等一等,等我正式回到沈家,我就向她求婚。”他是這樣想的,“我總得要給她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