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
蘇州渡口往來船隻如織,溫家大房幾十人口都站在一艘客船前。溫家包下一艘客船前往京城的事很快在城内傳開來,不少人都知道此次溫澤升遷,前來渡口為他踐行的人也不在少數。
初冬時節,江面上的風夾雜着幾分刺骨的冰。孟晚歌被秋月攙扶着站在溫家女眷中,一張如畫般的小臉許是被江風吹了一陣,此時更是蒼白如畫紙上沒來得及上色的芙蓉。
“婉君,你怎麼也來了?”
前方傳來一道聲音。
孟晚歌下意識擡頭朝前方看去。
隻見最前方站着兩個婦人,背對着她的那位穿了一身暗紫色雲紋錦繡長袍,一頭烏發被端莊地盤在腦後,其間插了一支碧綠鑲珠玉梳,發間還别了一支金絲八寶攢珠钗。哪怕看不見面容,也能叫人知道那是溫澤的正室大夫人顧華章。
站在她對面的婦人全然與她相反。
那婦人簡單的圓髻上隻穿入一支珠钗,用一身灰青色的白毛大氅将自己裹在裡面,露出一張不失風華卻略帶病容的臉。
這人是誰,孟晚歌比誰都清楚。
時隔這麼多年,她再次見到此人,不免還是眼眶一熱,忍不住往前湊了湊。
秦婉君擡手用手絹掩在鼻下,側身輕咳了兩聲,回身看到顧華章擔憂的神情展顔一笑:“大嫂,我也想來送送你,此去一别,萬事順心。”
聲音柔婉,聽得人心裡一陣暖意。
顧華章剛要叮囑她幾句,卻聽到身後傳來一陣喧嘩。
原本在跟溫宜香說話的溫宜玉冷不丁被身後的孟晚歌撞了一下,這幾日本就對她窩着火,此番更是忍無可忍。
“溫宜秋,你當真是賤……”溫宜玉的話還沒說完,便被幾步走過來的顧華章拉了一把。
溫宜玉見是她來了,立即有些委屈地癟了癟嘴:“娘,是她……”
往日便也罷了,此番正是進京的節骨眼上,出不過任何差錯。顧華章這般想着,不免對溫宜玉冷下臉來。
“妹妹不過撞了你一下,哪值得你動這麼大的怒火,平白讓人笑話。”顧華章說着放開了她的手,側身溫和地摸了摸孟晚歌的腦袋,語氣也跟着軟下來,“宜秋身子可好些了?這些日子母親太忙了,都沒能抽空來看你。”
任誰看了不說一句溫家大娘子賢良淑德。
孟晚歌嘴角緩緩勾起一個乖順的笑,答得也乖巧:“回母親,已大好了,謝母親記挂。”
“前些日子我也聽說宜秋摔了一跤。”秦婉君也上前來,目光柔柔放在孟晚歌那張嬌弱的小臉上,不由得有些心疼,“摔得可嚴重?怎的看上去又瘦弱了些?”
孟晚歌心中如同有一股暖流湧入,隻見眼前的人已不如當年風姿綽綽,許是病了的緣故看上去臉色并不好,倒是眼尾歲月的痕迹讓她看起來添了幾分韻味。
“二嬸嬸。”孟晚歌半晌才喚出這個稱謂,不知是不是情上心頭,聲音中竟帶了些細微的哭腔。
聽得秦婉君心上一軟,隻當是她一個小丫頭受了委屈。
溫家誰都知道這個自小沒姨娘的怯弱小庶女最好欺負,秦婉君雖有意照拂她一二,卻終究隔着顧華章這個正兒八經的嫡母,不好做得太明顯。隻是眼下看着小丫頭紅了眼眶,她歎了口氣,将身上披着的大氅解了下來。
“婉君。”另一邊的溫家二爺見到她這個動作,斂眉大步走了過來。
秦婉君卻像是沒聽見一般,将大氅披到了孟晚舟身上。她宛如一個母親般,仔細理了理大氅的毛領,最後拍了拍孟晚歌的腦袋,笑道:“岸上風大,别着涼了,早些上船去吧。”
溫家二爺知她性子,也沒出聲制止,隻将自己的披風解下來給她裹住,匆匆和溫澤顧華章二人道别後,摟着她便轉身往馬車的方向離去。
顧華章目色暗了一瞬,嘴角卻一直噙着溫和的笑,目送他們離去後,才回身吩咐衆人可以上船了。
這是一艘高樓大船,大船算不上奢華,卻也是華燈高帆。
在江面上劃開一道巨大的口子,看上去好不壯觀。
“秋月,二嬸嬸的病還沒好嗎?”孟晚歌坐在矮榻上,手指緩緩從懷中大氅的毛領撫過,聲音又低又輕。
這船艙裡有許多房間,除了溫澤和顧華章住的那間稍許大一些,其餘都差不多大。
艙内隻點了一盞小油燈,時不時随着船身晃一晃。原本就昏暗的小艙,更是被晃得有些陰暗。秋月一擡眼隻能看到孟晚歌低頭垂眸看着自己懷裡的大氅,并看不清她臉上是何神情。
“小姐忘了,二夫人那病……好不了了……”
孟晚歌心中一驚。
當年她離開溫家的時候,秦婉君還好好的。可若是眼下再多問兩句,怕是會讓秋月察覺出異常,也隻好作罷。
船隻在江道行駛數日,風平浪靜。
孟晚歌得了溫宜秋這具羸弱的身體,在船上吐了好幾日。
這日她實在熬不住了才想到外面去吹吹風。
甲闆上的人不少,不僅溫家的五位小姐和一位小少爺在,連顧華章和兩個姨娘也在。
溫澤一共有六個女兒。
大小姐溫宜玉乃正室顧華章所出,三小姐溫宜香是二姨娘所出,四小姐和六小姐都是三姨娘所出。
而溫宜秋則是早逝的四姨娘所出。
至于二小姐……是顧華章生的第二個女兒,在三歲那年跟着溫澤升遷至蘇州時,死在了路上。溫澤耕耘多年,全是女兒,隻得了一個兒子,還是二姨娘所出。
對此,孟晚歌看着眼前甲闆上和睦的一大家人,隻揚了揚眉梢,覺得十分有趣。
溫宜玉回頭發現她不禁又出言諷刺了兩句,被顧華章以眼神警告了一遍後才住了嘴。
甲闆靜了片刻後,又歡聲笑語起來。孟晚歌走過去才發現,在他們這艘船不遠處還有一艘船。那船之高之闊,便是她身為一國公主也不免有些咂舌。
“那是誰的船?如此奢華。”人群中不知道是誰問了這麼一句。
溫宜玉頗有些得意道:“這你們都不知道。”
“看見那上面的裴字沒有?如今還有哪個裴能如此陣仗?”她賣弄關子,見幾個姐妹都好奇地看過來後才繼續,“自然是太子少傅,都察院右都禦史裴寂裴大人!”
裴寂。
太子少傅,右都禦史。
孟晚歌略略一思索,當年她死之前從沒聽說過這麼一号人物。
“是提拔父親的那個裴大人?”出聲的是不遠處一名内穿翠青色素面長裙,外罩披風的少女。
“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