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漸濃。
普渡寺後山的那片梅林深處慢慢走出來一人,那人身着墨青色暗紋長袍,腰間一枚青玉小牌随着他的腳步緩緩晃動。手中的佛珠被他一顆一顆慢撚,身側不知哪棵樹上的梅花落下來,恰好落在他撚珠的拇指上,乍一看像是那佛珠生了花。
他停下腳步,垂眼看着自己手指上的花,不由連呼吸都輕了幾分,好似生怕那花落下去。
“主子。”束着高馬尾的少年從另一端急急而來。
風聲簌簌,樹枝上不少花瓣随之落下,那人手上一朵也未可幸免。他微微斂眉,一向平靜無波的眸中帶了些惱意。少年并未察覺,隻往他身後來的方向看了一眼:“正如您預料,有一輛馬車繞到後面,接走了一個從庫房出來的深衣男子。”
“嗯。”裴寂骨節分明的指節緩緩摩挲着手中的佛珠,淡淡吐出一個字。
半晌後,他才彎身将那朵濺了泥的梅花撿了起來,小心擦了泥水後,放上最高的枝頭,啞聲問道:“溫家那邊怎麼樣?”
“溫澤?”少年略略思索後,“他自入京後也算安分……”
裴寂側目看他,眉眼淡淡,令人看不出其中蘊含什麼情緒。
可他到底跟了裴寂這麼多年,未說完的話被他又咽了回去,轉了個話頭。
“溫家大小姐回去鬧了一場,溫五小姐倒是不怒不驚,往她身上潑的髒水被她全數潑了回去。”
他的話剛說完,便感覺身前的裴寂似乎心情好了許多。
“主子,您……”
“聞風。”裴寂回頭看向自己的來處,清淡的眉宇間添了些難以自抑的喜意。
冷寂的聲音在此刻像是被春日暖風照拂過的春水。
“她好像,回來了。”
***
山間的夜格外涼。
孟晚歌被秋月裹了好幾層躺在床上,也依舊覺得手腳發冷。她忍不住想,溫宜秋的這具身體實在是太柔弱了些,還記得當年她尚在溫家的時候,溫宜秋總愛跟在她身後,一副怯怯的模樣看着便弱不禁風。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她這身子越發的沒出息了。
年幼時她是溫家二房唯一的孩子,秦婉君對她格外愛護,便将她也養成了一副天地不怕的性子。
那時她也看不慣溫宜玉,時常為了保護溫宜秋而和溫宜玉大打出手。卻沒想到最後陰差陽錯,自己居然重生到了溫宜秋身上。
想到這裡,孟晚歌悄然攥住了蓋在身上的被子。
她暗暗立誓,在找到當年殺害她的真兇之前,她要先替溫宜秋把以前受的委屈還回去。
翌日,一道悠遠的鐘聲在寺廟的東南方響起,一陣陣回蕩在山間,前來寺中禮佛的衆人也同這山間的鳥雀一齊蘇醒。
這次上山的人比以往要更多,不僅是因為京城中有冬月初一禮佛的習慣,更是因為傳聞中一直在外雲遊的得道高僧空慧大師在幾日前已經歸來。
顧華章雖沒聽說過這個空慧大師的名頭,卻也和王夫人一起早早等在了禅房外。
“阿彌陀佛,你别不信。”王夫人壓低聲音,附在顧華章耳邊小聲道,“三年前,這個大師隻遠遠看了昭陽公主一眼,便說此女不長命。被昭陽公主知道了,直言要砍他的頭,他不得已才外出雲遊。沒想到一年後昭陽公主就……”
她正說得興起,不料顧華章猛地擡頭,險些撞到她的額頭。
“怎麼了?”她有些詫異地看向顧華章。
顧華章略有些僵硬,半晌才扯出一抹笑來,沖她搖了搖頭。
當年皇宮裡的人來接孟晚歌的時候,曾對他們下了封口令,不能對任何人說出昭陽公主曾經住在溫家。所以溫家一直稱二房的女兒溫宜華急病早逝,并沒人知道昭陽公主便是溫家的溫宜華。後來昭陽公主罪大惡極、臭名昭著,溫家更是唯恐不及。
早早就嫁入京城的王夫人自然不可能知道其中緣由,隻當顧華章是不信神佛,又拉着她絮叨了一會。
站在最末端的孟晚歌依舊用大氅裹着,隻露出一張白玉精雕般小臉,睡意朦胧,松松軟軟地靠在秋月的肩上。不遠處的溫宜玉瞪了她一眼,她也不想理會,隻是鼻頭一癢側頭輕聲打了個噴嚏。
“小姐,聽說這個慧空大師靈得很,待會進去一定要讓他保佑小姐健健康康再不生病。”秋月的鼻尖凍得通紅,心裡想的全都是孟晚歌。
聽見她打噴嚏,心中又跟着擔憂起來。
孟晚歌擡眼看她,“噗嗤”一聲笑出來。
冬寒料峭,她笑起來卻像是春風拂過枝頭,引得萬花複蘇。秋月本來早已習慣她這副勾人心魄的臉,此刻卻還是被迷了心竅,隻愣愣問她:“小姐,您笑什麼呀?”
孟晚歌一雙水潤潤的桃花眼彎下,聲音裡帶了三分逗弄之意:“秋月,那是個和尚,又不是放在牆上的佛祖,你求他有什麼用?你還不如求求小姐我,多吃飯多走動,想來容易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