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腔!”
“連名字都娘裡娘氣的,你媽媽當時不會是想要個女孩吧?”
“……”
孩子們圍着司淮大笑起來,笑容裡盡是惡劣的嘲弄。
司淮被他們逼到角落裡,睜着烏黑的眼眸,安靜地看着他們。
藍白色的校服衣袖裡,倒出來牛奶似細膩白淨的一雙手,手腕處明顯的一道紅青,鐵鏽似的紮眼。
司淮不說話,為首的孩子便有些惱了,覺得他在挑釁。
用力推了他一下,伸手奪去他厚重的黑框眼鏡,扔在地上踩了個粉碎。
咔嚓咔嚓……
“哈哈哈……”
眼前的一張張笑臉頓時扭曲模糊起來,司淮的烏眸找不到焦點,泛起一層瑩白的水色。
他的睫毛細長卷翹,此時顫着,那些孩子高興極了,指着他說:“你還哭鼻子!小姑娘哭喽!”
“……你再說一次?”
指着他的孩子頓時收了聲,沒想到他還敢還嘴。
隻不過兩秒鐘的時間,那些孩子又放肆地大笑起來,似乎他的反抗是多麼弱小多麼可笑的事情。
司淮彎下腰來,撿起地上的眼鏡碎片,然後猛地跳起來,撲了過去。
教室裡響起一陣驚慌的尖叫聲,兩個孩子跑出去,邊跑邊哭:“叫老師,叫老師過來……司淮想殺人……”
……
出了學校,司淮拉着溫馨兒的手,聲音一陣悶:“……媽媽。”
溫馨兒看着他,然後蹲下來和他平視。
司淮:“……我是不是要轉學了?”
“轉學不好嗎?”溫馨兒輕聲道,“這裡不好,媽媽帶你去一個好一點的學校。”
“……媽媽是不是賠了很多醫藥費?”
小孩仰着頭,蒼白的一張臉,眼眸裡汪着眼淚,盛不住,漱漱地往下落。
他終于哽咽起來,泣不成聲:“對不起媽媽,對不起,你明明那麼忙了……我還讓你來學校……”
“噓。”
溫馨兒豎起食指,抵在他的唇畔,然後從包裡拿出紙巾幫他擦眼淚。
一邊擦一邊輕笑着搖頭,語調和緩:“不需要對不起哦,柒柒。”
“媽媽很高興能給他們付醫藥費,而不是給你付。”
司淮哭的聲音小下來,有些茫然地擡起眼看向母親。
溫馨兒一邊撚去他眼角的眼淚,一邊繼續說着:“打得挺好的。”
“知道嗎?如果以後還有人欺負你,就這樣打回去,别打死打殘就行,對你影響不好。”
司淮張了張嘴,沒想到母親會這樣說,他還以為,等待自己的是責怪。
溫馨兒唇畔一抹笑,伸手揉亂了他的頭發,母親的掌心溫和而有力,司淮漸漸平靜下來。
他慢慢地擡起眼,望向溫馨兒,語氣還有一絲不堅定和猶豫,但他還是說:“我知道了,媽媽。”
“我這樣……沒做錯是嗎?”
溫馨兒站起來,牽過他的手走回家,漫不經心地說:“如果有人欺負你,你不打回去,那才是錯。”
“有人欺負你,你勇敢地保護了自己,并且打擊了他們的嚣張氣焰,說真的……”
“媽媽真為你感到驕傲。”
司淮一直記得母親的話。
所以盡管轉學後依然遭到了欺淩,但他在事情初露苗頭時就反擊了回去,因此,第二次所受到的傷害遠比第一次要小。
又一次轉學的時候,司澤站在陽台上抽煙,在煙霧缭繞裡有些苦惱地說:“總是轉學對柒柒不好吧。”
溫馨兒在一旁擺弄顔料盤,信口答道:“有什麼不好的。”
“他這樣交不到朋友,而且,别人也會覺得他适應能力差……”
溫馨兒哼了一聲,不以為然。
司澤便掐滅煙頭,走到她身旁,商量着說:“而且我覺得柒柒他……嗯,應該去醫院看看,跟他同齡的男孩子都沒這麼矮,他有時候在桌上安靜地寫作業,我都覺得他像個文靜的女孩……”
溫馨兒妥協一步,帶他去了醫院,診斷結果為生長緩慢偏矮,需要定期吃藥幹預。
後來上了高中,司淮的身體像沉睡的種子終于開始蘇醒發芽,一年内長高了十厘米,等到高三畢業的時候,他已經和司澤齊高了。
司淮第二次轉學去了七中,然後在那個班裡一直呆到畢業。
班裡叽叽喳喳,無數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他聽見有人小聲說着:“好像個女孩……”
心裡波瀾不驚。
老師安排他坐在靠窗的位置,那是個單座,他乖巧應下,走過去。
旁邊的女生從頭到尾都沒看過他一眼。
司淮看過去,每個人桌上都粘了一個小的亞克力牌子,插着一張名片。
女孩的名片上赫然寫着:謝沛然,班長。
筆迹鋒利而整齊。
她一直埋頭寫着數學試卷,高高的馬尾輕晃着,掉下來一绺碎發在耳旁。
司淮收回眼,開始聽班主任講話。
晚修的時候,後面的男生跟司淮借筆,第一次在這個班級裡和别人有互動,司淮盡可能表現得溫和有禮。
男生接過筆,眉眼大大咧咧:“謝了,新來的。”
然後轉過頭和旁邊的男生小聲議論:“他的聲音也像女孩子唉,好那什麼……怪娘的……”
話語一字不漏地進入耳中。
司淮寫作業的筆一停,心裡還是無可避免地泛上一點兒失落和失望。
又是這樣……
也不知道這次還能呆多久。
他沒有回頭去罵,畢竟隻是一兩句不痛不癢的議論,還不值得起沖突。
但旁邊的人影動了。
名叫謝沛然的女生擱下筆,馬尾揚着,她轉過頭去,眉眼一橫:“吵什麼吵,不知道上晚修了是嗎?”
後面的人忽然就噤了聲,看得出來,謝沛然在這個班裡有一定威望。
借了筆的男生小聲抱怨着:“剛打鈴,說幾句怎麼了……”
“剛打鈴就不是晚修了?借了筆你不寫作業,是借來編排别人的?”
男生讪讪不已,偷偷看了司淮這邊一眼,司淮假裝什麼都沒聽到,繼續做他的試卷。
然後教室安靜下來,隻聽得到沙沙的下筆聲。
紙張翻飛,司淮透過紙,假裝不經意地往旁邊看了一眼,女孩還在寫作業。
安靜,專注,眼眸盯着卷子,眼睑低翹。
似乎是寫累了,她放下筆,揉了揉酸痛的虎口,司淮慌忙收回眼去,看向窗外。
沙沙……沙沙……
窗外綠蔭如繁,樹葉在風中翻卷,搖曳,千萬點綠在墨似的夜裡潑動着,司淮的心緒也跟着晚風搖晃。
謝沛然。
他在心裡默默地念了一遍。
然後轉過頭去,女孩又開始做她的卷子了。
這天之後,司淮都沒再遭到惡意的玩笑和議論。
或許是班風良好,大家都是善良的人,或許是迫于謝沛然的淫威,她是個極為盡職兢兢業業的班長,不會允許有人在她的班裡受到欺負。
總之,司淮的校園生活終于走向正軌。
正軌之外的一點小意外,他的眼神開始有意無意地跟着謝沛然走。
而謝沛然從不看向他。
隻有一次,謝沛然上台拿某個獎項時,他下意識地拍手鼓掌,旁人卻都還沒動,突兀的掌聲在安靜的教室裡仿若雷鳴。
所有人都看了過來,包括謝沛然。
謝沛然的眼神明亮而有神,因為拿了獎,唇畔都帶着點兒笑。
司淮強撐着平靜,和她迅速對視了一眼,就立馬低下頭,鼓掌聲也小了下去。
周圍漸漸響起祝賀聲掌聲,謝沛然拿着獎狀,在萬衆矚目裡,神采飛揚地下了台。
不是喜歡。
司淮自問自答。
隻是……因為她幫忙出頭,所以有點兒感激,下意識地關注。
這樣,如果她遇到困難,遇到麻煩了,我也可以幫回去。
……對,就是這樣。
十三歲的司淮這樣想着。
那個“幫回去”的機會很快就來了。
學校搞運動會,司淮被安排去給運動員送水,加油助威。
他看過名單,謝沛然參加了八百米,就在今天上午。
這讓他有點擔心,因為早上他明明聽到謝沛然在吸鼻涕。
她感冒了。
但還是堅持參加八百米比賽,而不是讓别人替她去跑。
答應好的事情,隻要沒到最後一口氣,謝沛然都會去完成。
而且,臨到比賽前突然通知别人去幫忙,換誰心裡都會有點不舒服。
司淮歎了一聲氣,站在跑道邊上,謝沛然和幾個女生站成一排,正緊咬着唇,蓄勢待發。
十月的陽光肆意,縱是早晨也有了熱的實型,謝沛然白膩的鼻尖挂着一滴汗,司淮看着她,大氣也不敢喘,全神貫注地等着槍響。
3、2、1。
嘭。
“加油——!”
司淮在慌亂中找回自己的聲音,奮力喊了出來,然後背着兩瓶水,繞道去追。
陽光打下來,謝沛然的頭發鍍了金輝,臉上泛着不正常的紅暈,她的嘴唇已經咬破了血,紅豔豔的血染着唇,司淮看得心裡一跳。
謝沛然明顯喘不上氣。
司淮跑到終點處,謝沛然正在作最後的沖刺,眼神渙散着,忽然看到他穿着班服站在那裡,神情一瞬集中——
奔他而來。
“加油!”
司淮的心髒鼓動,他用力吸着氣,又大聲喊:“謝沛然——加油!”
謝沛然跑過終點線,工作人員摁表報數三分十五秒。
然後另一個工作人員說:“十班的過來扶一下,哎,不要躺……”
爆發之後是瞬間脫力,謝沛然躺在地上,閉着眼大口大口地喘氣,雙頰绯紅。
司淮過去,想拉她起來,卻聽見她聲音微弱地說:“有沒有紙巾?”
“有、有。”
司淮拿了一包紙巾給她,女孩坐起來,抽出兩張,用力地吸了吸鼻涕,把眼淚都嗆了出來。
“你喝點水,潤下嗓子……”
司淮幫她扭開瓶蓋,遞了一支運動飲料過去,謝沛然仰起臉,還在調勻呼吸,碎發被風吹到兩邊。
而後,她低下頭,對着溫拂容燦爛開笑容,雙頰紅暈一分,像時興的水光肌般潋滟,夏日的桃汁氣泡,白裡透紅,薄薄的一層紅暈,發着淺淺的光。
耀目得讓人移不開視線。
謝沛然笑着接了水,指尖一觸即分:“謝了。”
司淮還有些愣,謝沛然已經起身,拍拍衣服離開了,隻留下一縷獨特的氣味,還在空氣裡醞釀,發散。
指尖酥麻,觸電般的感覺還停留其上。
司淮撚了撚指尖,後知後覺地站起身來,後知後覺地想——
還回去了,人情。
但是。
好像的确是,喜歡的。
即使還了人情,視線也還是會跟着她走。
劇烈的心跳聲,洶湧而動的荷爾蒙,都告訴着他這個事實。
他确實,喜歡上了謝沛然。
……
日子并沒有什麼改變,畢竟不是誰都有勇氣對暗戀對象告白的。
何況司淮對自己的外貌格外自卑。
校運會結束後,七中迎來了兩天的期中考。
成績單的頂上,黑白分明的數字裡,司淮一騎絕塵。
考出了班裡第一名,年級第一名的好成績。
十班炸開了鍋,年輕的少年少女咋舌不已,看向他的目光多了許多欽佩和羨慕。
司淮看到下面的名字是謝沛然,她排班裡第二,年級排名并沒有改變,維持原樣。
此後幾天,司淮都能感覺到謝沛然若有若無的視線。
尤其是在晚修寫作業時,那股視線變得更加強烈。
司淮壓住想轉過頭去看的沖動,努力集中注意力對付數學題。
卻感覺,他每寫一行證明過程,那視線就每重一分。
寫到結尾證明成立的時候,心裡的小獸跑出來,他忍不住轉頭看向視線來源。
四目相對。
二人的視線在空氣裡無聲地交鋒,一瞬間仿佛有火花在噗呲作響。
司淮很快就慫了,視線下移不敢看她,卻剛好看到她桌子上的數學試卷,還停留在第一面最後一題,寫了一半的證明過程——
啪。
謝沛然伸手一擋,像護着财産的主人,然後帶着敵意,惡狠狠地瞪着他。
“……”
司淮有些茫然,他幹什麼了?
怎麼突然被讨厭了。
司淮琢磨不出來,隻好又去寫題,投入知識的海洋裡悟道。
知識的海洋忽然滾出一個大浪,腦海裡滑過一個可能的猜測。
好像是因為……他搶了她第一名的位子。
所以,把他當做敵人了。
啧。
司淮想着,唇角卻莫名翹了起來,心裡漫開一股滿足的喜悅。
被她注視着,哪怕是讨厭——
也值得高興。
他真的有點毛病。
司淮搖搖頭,唇角的笑卻搖不下來。
初中後面的幾次大考,司淮都穩坐年級第一的寶座。
每次出成績,謝沛然擡起點漆似的眸子,視線釘在成績單上,然後唇角微動,落下一聲輕歎。
有點失落。
每當這個時候,司淮就抿着唇,想方設法讓她高興一點。
在數學課上故意答錯題目,或是找理由送她牛奶果汁。
在大考中放水——是不可能的。
謝沛然很想赢他,但肯定不會希望是他放了水才赢的。
她有自己的驕傲,自己的執着。
司淮尊重她的驕傲,就像那次八百米,盡管他擔心她生着病還去跑,但勸說的話在嘴邊滾了幾次,最後還是咽了下去。
兩人就一直保持着一種微妙的關系。
司淮一直覺得現在這樣就很好了,他一直覺得這樣的關系不會有任何改變——至少讀初中的時候不會。
直到初三那年。
他的生活因司澤出軌而被徹底打亂。
趕上大周末,司淮打算回家休息兩天,溫馨兒卻打電話過來,說家裡要裝修,讓他在學校裡過周末。
司淮并沒有起疑,他很認真地應下了,但因為思念父母,最後還是坐公交回去了一趟。
隔着門,司淮聽到裡面噼裡啪啦的響動,伴着女人歇斯底裡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