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一頓,身後有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出聲叫他。
女人唇角帶笑,笑得妩媚勾人:“你就是司淮吧?自我介紹一下,我是你爸爸的組員。”
——也是他的出軌對象。
那個周末,司淮去了舅舅家住,舅舅家隻隔了幾公裡遠。
司淮不知道司澤和溫馨兒是怎麼處理的,舅舅在他面前守口如瓶,隻讓他安心複習,準備中考。
表弟沒那麼聽話,加上是他看着長大的,在他面前便有些口無遮攔,問什麼答什麼。
司澤請求溫馨兒的原諒,說自己一時糊塗,最後還下跪道歉。
但溫馨兒執意離婚,已經請好了律師拟訴狀。
“我聽見爸爸說,唔,說:‘他怎麼好意思說出不要打擾柒柒備考的,明明是他先打擾的’……表哥?”
十歲的孩子在司淮面前揮了揮手,聲音裡帶了害怕。
“……你怎麼哭了?”
……
溫馨兒和司澤從校園走到婚紗,相知相許了二十二年,一直是外人眼裡的模範夫妻。
溫馨兒也以為他們會這樣恩愛到老。
所以,毫無防備全部交付的人——捅刀子的時候是真的——格外的疼。
背叛也更加難以原諒。
相比于結婚手續的簡便,離婚手續格外的冗長,起訴離婚便更加耗費心力。
在這之後的好幾個周末,司淮都在舅舅家住,一直到司澤和溫馨兒達成了某種約定,他才回家。
家裡隻有溫馨兒,在司淮回去的時候做了頓豐盛的大餐。
溫馨兒笑容勉強,神情憔悴委頓。
司淮看得心疼,正想說些什麼,門口便傳來敲門聲。
然後是鑰匙開鎖的聲音。
司淮以為是司澤回來了,想當着孩子的面再請求一次溫馨兒的原諒。
但進來的是上次的那個女人,簡琳。
女人長長的美甲抵在門框上,眉眼帶笑,不掩惡意:“阿澤讓我來幫他拿幾件衣服,呀……是柒柒回來了啊?還記得我麼?”
司淮看着溫馨兒努力支撐的表情瞬間崩塌,然後沖到門口打了那女人一記響亮的耳光。
“滾!這裡是我家!要多遠滾多遠!”
“你家?”簡琳捂着臉,伸手掐住溫馨兒的手腕,笑容挑釁:“你一個自由插畫師幹多少年才能買得起這樣一間屋子?”
“……”
“這裡至少有一半是屬于阿澤的,哦,也就是,我們的。”
“……”
“請你出去。”
司淮站起來,走到門口,平靜地拉開母親,溫和地送客。
同時威脅着:“你再不走,我就告訴我爸你今天過來的事,你其實是自作主張過來的吧?”
“阿姨。”司淮扶着門把手,眉眼結了一層薄薄的冰,聲音也冷淡:“我爸最讨厭自作聰明的女人,你最好不要這樣。”
簡琳慢慢收了笑,看向司淮的目光裡帶了幾分忌憚和嫌惡。
司淮關上門,把這種視線隔絕在外。
然後背過身,輕聲對母親說——
“媽媽,讓我跟着你吧,離婚之後幫我改個名字,我跟你姓。”
溫馨兒愣愣地看着他,眼淚撲簌簌地往下落。
司淮輕拍着她的肩膀,溫聲安慰:“沒關系的媽媽,爸爸不再是你的丈夫。”
“但我永遠是你的兒子,這一點永遠都不會變。”
……
家裡陰雲密布,不複往日的歡聲笑語,悲傷遍布了每個角落。
那段日子回想起來,像陣潮濕綿密的雨,怎麼也下不到頭,雨絲細長,斜斜地打下來,像無孔不入的針芒,帶着鑽心的疼。
那段時間,司淮常常覺得很悲傷。
他是被泡在愛裡長大的孩子,一夕之間家庭破碎,還發生在中考前的幾個月。
既要強裝鎮定安慰溫馨兒,還要強打精神應對日益加重的學習任務。
情緒慢慢堆積如山,山體搖搖欲墜,卻得不到釋放。
隻有等到某次時機,一粒石子滾下來,然後大山傾頹,山洪降臨。
司淮記得是在某次課間,從一個女同學口中得知了謝沛然在借錢的事情。
直接說把錢借給她,她一定會覺得冒犯然後拒絕吧?
司淮當時不知道謝沛然為了這幾百塊錢已經奔走了多少天,因為這些天來他也飽受折磨,無暇顧及他人。
他想着用一個委婉的方式提起這件事。
至少在那個教室裡,他是想先用一盒酸奶來緩和氣氛的。
畢竟,她也不是沒有接過。
但沒想到心事被一下挑破。
沉默。
呼吸一停,然後其他感覺漫了上來。
欲念瘋長,理智被壓倒。
承認又如何呢?
反正,反正啊——她都知道了。
司淮點了下頭,輕“嗯”一聲。
然後聽見女孩平素冷清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渺茫,像是他心底邪惡的幻想悄悄跑了出來。
她說:“那我親你一下,你給我三百吧。”
“……”
心底轟的一聲響,司淮僵硬地轉過頭去。
是她嗎?
剛才是……聽錯了吧?
她那樣驕傲的人——怎麼會說出這種話?
謝沛然也看着他。
蒼白的臉,眼底晦暗無光,鋪着暗色,唇畔一抹淡淡的笑。
像溺水而不斷下墜的人,對頭頂亮光的最後一眼。
司淮的心髒蓦地酸痛起來,像被人用手攥緊而難以呼吸。
他張唇還來不及說些什麼,又聽到她說:“不行嗎?那就兩百吧。”
“……”
謝沛然的眼睛更暗了。
耳邊下起淅淅瀝瀝的雨,司淮坐在窗邊,感覺臉側有一陣涼意撲了上來。
好冷。
司淮指尖顫着,模糊地想。
為什麼能這麼冷。
……既然是她提的要求,那我答應也沒什麼吧?
司淮擡起眼看她,眸色偏暗,和她如出一轍的,茫然而空曠的神情。
那就。
答應吧。
少女的唇貼上來,輕輕地貼在頰邊,溫熱溫潤的觸覺,像冰天雪地裡的一把火。
唯一的光源和熱源。
外面風雨肆虐,雷鳴大作,轟隆作響,天空劃過一道遊龍似的銀色閃電。
室内忽然一亮,司淮看見了烏黑碎發下,謝沛然的臉。
她閉着眼,不帶任何情欲和情緒。
像恪守成規十幾年來,任性所緻發的一次瘋。
他也慢慢地閉上眼睛,頰邊擦過她的幾根碎發。
室内室外,兩個天地。
氣溫驟降,唯有這一點接觸,傳遞着滾燙的溫度。
唯一的一點連接。
司淮恍然想着,此時此刻——
他們沒什麼不同。
他們是懷着同樣的心情,在做這件事。
……
其實在當時,司淮有更好的解決辦法,他大可以直接說把錢借給她,然後拒絕她的吻。
但那時司淮的情緒也很糟糕,在情緒的主導下,他遵從本心接受了那個吻。
也接受了,初三剩下的日子裡和謝沛然形同陌路。
除了一次道歉,再無其他交流。
中考結束後,判決結果下來,司澤和溫馨兒正式離婚,房子歸了司澤,撫養權和現金歸了溫馨兒。
司澤沒有和簡琳結婚,據說簡琳懷孕又流産,司澤身邊又換了一個女人。
司淮沒有去打聽,溫馨兒也沒有。
那個暑假,溫馨兒帶他去改了姓名,這種事情一般需要生父同意,但溫馨兒有一些人脈,事情就還算順利地解決了。
“為什麼想叫這個名字?”
溫馨兒一邊在平闆上看房子,一邊問他。
“溫風拂容,好聽。”
“别人會以為是芙蓉花的‘芙蓉’。”
“别人還以為我是女孩。”
溫馨兒笑了,擡眼看他,溫拂容把厚重的劉海剪了,又去做了晶體植入手術,徹底摘掉了黑框眼鏡,整個人看起來清爽很多。
再過兩年,五官長開,很難把他和小學初中時矮小内向的樣子聯系起來。
“你看看,喜歡哪個?”
溫馨兒把平闆推過來,她選了好幾家小區。
溫拂容一眼就看到了華朗新城。
謝沛然所在的華朗新城。
幾乎沒有猶豫,溫拂容點開華朗新城的頁面,将平闆還給母親,拿着杯子的手微顫,聲音溫和道:“媽媽,就這個吧。”
他還是想——那麼隻有那麼一點點可能。
他還是想見她。
哪怕形同陌路。
哪怕已經被厭惡。
那年冬天,新冠疫情爆發,家家戶戶門窗緊閉,路上行人步履匆匆,帶着口罩去定點測核酸。
溫拂容和謝沛然有過無數次不期而遇和擦肩而過。
他走在她後面,看着她露在口罩外帶着疲憊的眼睛。
前面的工作人員啞聲叫道:“下一個。”
謝沛然坐下來,出示健康碼。
“名字?”
“謝沛然。”
她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清淺,伴着微涼的晚風,在心間罅隙盛開。
“下一個。”
溫拂容走上前去,謝沛然往後走,她似有所覺地回頭一督。
謝嘉麟叫她:“怎麼了?”
謝沛然回過頭來:“沒什麼,回家吧。”
三年光陰在灰蒙蒙的口罩時期飛快流逝,伴着六月的大雨,考場的不同出口湧出大片考生,快活的聲音在雨裡此起彼伏地響起。
三天雨,空氣一陣被滌蕩過的清新,十七八歲的少年少女一夕之間恢複了活力。
填志願那幾天,溫拂容一直在猶豫。
猶豫學校,也猶豫專業。
倒不是為了和誰一起,隻是溫馨兒在三沂,他不想去太遠的地方,既怕出事了趕不回來,也怕中秋等假期太短不好回來。
溫馨兒看出他的猶豫,倒是很從容:“你早晚要走的,難道永遠守在我身邊嗎?”
溫拂容隻笑了笑,說再想想,再等等。
這一等,又讓他遇到了謝沛然。
三年過去她的樣子都沒怎麼改變,隻是膚色比起初中還白得冷淡一點。
女孩笑容戲谑,口吻也盡是調侃,像是在朋友通話:“唉,沒辦法啊,高中不努力,高考去三沂,這下真去三沂喽……”
“選什麼專業啊……我又沒什麼特别感興趣的,随大流走計算機吧,應該勉強能去,希望别被調劑了……”
溫拂容停住上前的腳步。
七月的陽光有些刺眼,空氣裡彌漫着被太陽烘烤後,微微發酵的氣味。
某些被壓抑在心底的念頭又被翻出來。
洶湧而動,無序瘋長。
謝沛然打着電話,把手邊的垃圾扔進垃圾桶裡,沿着路往回走。
溫拂容看着她漸行漸遠的背影,忽然一歎。
等什麼呢……
你還是,在等這個吧。
溫馨兒看過他的志願表,看到他第一志願填的西禾大學,第二志願填的三沂大學。
沒有第三志願。
不過,也不需要第三志願。
他超了特控線六十分,不會去不了三沂。
溫馨兒一向尊重他的決定,但填志願畢竟是人生大事,她還是忍不住多說一句:“你想好了?按往年的分數線,你今年真不一定上得了西大計算機類,要是滑到沂大……”
“那就留在三沂,留在媽媽身邊吧。”
溫拂容緩緩笑着。
那就。
留在你身邊吧。
我容許自己,再期許一次。
最後一次。
如果最後真的都去了三沂,那麼……
也算得償所願。
……
溫拂容拎了黑色垃圾袋,換了鞋子,打算去樓下扔垃圾。
門開了一側,他看見司澤。
停頓一瞬,溫拂容下意識想把門關上,司澤卻先一步伸手攥緊門框,神色卑微懇切:“柒柒……我很久沒見你了。”
溫拂容眼神一暗,手握着門把手,忍了忍,還是把門打開了。
門口大開,狹小電梯過道凝滞的空氣湧入,溫拂容的鼻尖堵了下。
然後心髒一空。
他看到謝沛然慢慢地扶着牆站起來,臉色蒼白得像褪了色的黑白照片。
謝沛然看見他,如夢初醒般“啊”了一聲。
她的唇角慢慢掙出兩分笑意,笑意冰涼:“原來你之前的名字是……”
“司淮啊……”
溫拂容如遭雷擊,大腦嗡地一聲空白。
他小心翼翼藏好的那段過往,就這樣毫不留情地被撕開在眼前。
在謝沛然趨于冰冷的目光下,他瘋狂地尋找着自己辯解的措辭,甚至想撒謊否認她口中的司淮不是自己。
但最後,他隻能是僵硬地,慢慢地點頭。
然後在她的目光裡死去千萬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