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的人抓着老丁瘦弱的手,一根針狠狠紮上去,血珠垂落碗中。
“孟小姐,請吧。”
老丁似乎感受到了疼痛,這才卑弱地擡起頭,無助茫然地看向孟小姐的方向。他眼睛瞎一隻,卻在看定了孟中夏時,流出可憐的眼淚來。
老裁縫被人抓着動彈不得,掙紮起來嗓子又發不出明晰的聲音,一時間令人徒生厭惡。
孟中夏不忍心看他,攥着衣角的手緩緩松開,而後舉起,拿針去驗血。
刑場上的野風刮過,帶來了地牢血腥陰暗的味道,亦有慘叫聲時不時從牢門裡傳出來。
“咣當——”
刹那間凜冽日光驅散雲翳,天地間亮了一度,滴血驗親的碗被孟中夏拿起來摔碎在地!血水相融,當即灑在刑部尚書衣擺。
“孟小姐,你這是幹什麼!?”
刑部的人有眼色,将人舉着刀圍起來。武林青筋暴起。
孟中夏眼眶當即紅了一片,在混亂與蠻力下推開人群,轉身再度走上刑場高台,站在全京城百姓面前,傲然挺立,蓦然高喊道:
“今日,我孟中夏請所有人聽好了——”
“大理寺卿孟少翁,是我所殺!我就是那個賊喊捉賊的兇手、藏匿七天的殺人犯!”
“此案與華氏、與丁裁縫,無半點關系!”
說罷,她壓抑着心頭積攢多年的仇恨,側身拿起鼓槌,将場上那面锃亮的圓鼓擊得铿锵嘹亮。
“嗵、嗵、嗵——”
“今日民女仲夏有三冤要鳴,請蒼天開眼,為民女明鑒!”
“其一,民女請求告發大理寺卿孟少翁,強制與貧苦夫妻交易貌□□童,近三年至少三十戶人家被他害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其二,民女告發大理寺卿孟少翁,非法圈禁幼童,藏匿于地下多年來不見天日,就在慈幼坊庫房之下!”
衆聲嘩然,死寂沉默之下,民怨仿佛浪潮般霎然掀起。
“嗵、嗵、嗵——”
鼓聲如雨,孟中夏竭盡全力,敲響最後三聲,逐字逐字、振聾發聩:
“其三,民女告發孟少翁,此人衣冠禽獸,對女童實施猥亵!”
“上述三條,民女以性命擔保,若有一字為虛,天打雷劈、萬劫不複。前兩條,各位大人去慈幼坊一查便知,而第三條……”
“第三條,民女在幼時即為受害者。不知大人還要民女如何作證!”
——七日前,孟少翁從官場回到府中,按習慣去慈幼坊探問那群可愛的小娃娃。
他多年來一直蒙騙自己發妻女兒還在,偏又對所為心懷罪過,于是罪惡地掩耳盜鈴,在去之前,都要讓家中唯一的細心女眷,也就是孟中夏,給他熬上一壺“制造幻象的茶”。
這東西喝了之後,眼前便會浮現所想之人的模樣,或許是他的發妻,或許是他的親生女兒,總之不是慈幼坊地下那群小孩驚懼的臉。
而孟中夏一開始并不知道,直到四年前大理寺把丁裁縫帶到京城審問,那時她又常常跟在左右學習判案,于是陰差陽錯看見了那個抱着虎頭鞋的老丁。
一種遙遠的熟悉感讓孟中夏覺得心裡不安,等她想追問時,老丁已經被安排到了慈幼坊。
在那之後,孟中夏還是每月都給孟少翁沏茶,府上固定送來的西南珍惜藥草也是不許旁人動手的,然而進購的藥材裡,卻總是繪上一幅穿着彩衣嬉笑的兒童畫。
起初孟中夏也沒有在意,畢竟彩衣兒童天真爛漫,她隻以為是西南藥谷裡的民俗風景。
然而随着藥材裡夾帶着的兒童畫越來越多,内容也不再是孩子的嬉笑,變成灰白色的凝視,她就有些害怕了——
熬藥湯時幻象漸顯,幼時的記憶一遍遍重現,是燭火下的裁縫攤、未砸線的花衣、遺落的虎頭鞋、追着追着逐漸不見的阿爹……都成了她在這空寂無人的大宅邸裡,折磨三更的噩魇。
終于,在上一次孟少翁把家中擺滿長命鎖、紅線鈴铛、撥浪鼓時,孟中夏再也忍不住了。
她在四年裡一直盡孝盡責,是讓老頭引以為傲、勝于男子的女巾帼,是求知若渴的大理寺提點斷案官,待到破天荒科舉高中引起輿論後,她就要手刃禽獸,再借勢宣之于天下人——
隻有這樣,埋于閨中的女子才能被看見,被聽見。
那夜,她憑借孟少翁對乖女兒的可憐信任,憑借對藥物劑量的精确把握,在孟少翁飲盡幻想、叩響慈幼坊大門時,她就站在月色之下,揚起手中蓄謀已久、堅利無比的刀,将為非的惡念、作歹的惡人統統剪碎。
這一切都是仲夏一人所為,至于為何沈常二人會看見作案的剪刀、馬糞林裡的虎頭鞋眼珠子——
老丁在夜裡縫補舊衣,察覺了異樣,于是尾随着仲夏,一瘸一拐,最終看到了馬糞林的屍身。
老裁縫一輩子隻會用剪刀,于是把剪刀上沾滿孟少翁的血,将那顯眼耀人的金瑪瑙戒指捋下。
不過,這樣一來,他還能留在慈幼坊,為孩子們裁新裝嗎?
躊躇猶豫之際,華姑姑将坊門朝他敞開,笑說,孩子們保護不了仲夏,我來保護她。
于是乎——
長公主前日送來的箱子裡,粗心大意留了嫁妝,她就把帶血的剪刀放在其中;正安侯親眼目睹了丢了眼珠子的虎頭鞋,她就在郊外潑上一層藏着珠子的馬糞;而後,次日清晨,她表明掌事身份,一身灑脫飒然去官府報官。
而仲夏……七日内,查遍京郊嫌疑處,唯獨包庇了報官的慈幼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