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岸芷同樣驕傲地使勁點頭,笑說:“對!他就是慧心,他在洛陽以心通天人出名,好多來寺裡上香的都要找他算上一卦,但是我們都知道他隻是通讀了周易而已!隻有沈哥改不了迷信,就愛聽他的……”
常擁宸點頭表示了解,默默握着手低頭看鞋尖,程岸芷愛美之心人皆有,盯着他發癡,口水都要流出來了。
察覺到自己十分之詭異後,小姑娘哈哈一聲昂首挺胸站起,然後又迅速坐下,悄悄道:“等今日聚後分别,我們就又要各奔東西了……天涯海角,好舍不得。”
“不過慧心哥倒是會留下來借宿一晚,沈哥應當提前把倉庫給他收拾出來了。”
常擁宸擡眼,半晌才“啊”地答應了一聲。
于是程岸芷就捧腹大笑了:“懷昭哥,你是不是跟沈哥學的了,沈哥每次裝傻都這樣大徹大悟地‘啊’一聲。”
——必然是跟沈笑空學的了吧!
京城裡嚣張跋扈的正安侯誰人不知,而她眼前這個懷昭哥,簡直像是被馴化後的人間萌物!看他如今這副低眉順眼、安靜體面的模樣,很難想象他從前是個紙醉金迷、臭名昭著、人緣敗壞的浪蕩貴族吧。
一提到沈笑空就不說話了。
程岸芷心有靈犀對對手指,之後忽然拉他起來,領着人就要出門去。
喝酒玩樂那一夥子人看見常擁宸過來了,醉醺醺地起哄,沈笑空或許沒怎麼喝,頗有種“衆人皆醉我獨醒”的自覺,目光追随着常擁宸一掠而過的長發,一擡眼視線對上後又雙雙錯開。
最後還得是蕭七靠譜,攔着刀護在院門前,低頭問那逃之夭夭的小妹:“跟人上哪裡去,不要報備一下?”
程岸芷側身叉腰,指着蕭七的鼻梁,得意道:“我要和懷昭哥跑了,你去問沈哥,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蕭七啞口無言,果真退後一步,老老實實地去問沈笑空,結果那群起哄的一浪蓋一浪,最後拉得倆人都下不了場。
——傍晚,春風拂過衣袖,程岸芷帶着常擁宸一直爬上了東郊的矮坡。彼時夕陽日暮,遠處田埂麥苗一片油綠生機,幾群山羊在農人的看守下慢悠悠地閑步。
他們在山坡上遠看,地平線上還有古寺高鐘的剪影,有更為廣袤的挨家挨戶。它們皆被覆上一層餘晖的光影,日月輪轉間時代與王朝更疊,而日月下的芸芸衆生恒久不變。
程岸芷直接仰躺在山坡上,望着天惬意又随意,說:“你不用怕草露濃霜會染濕衣裳,我們生來就是自由的,何必為了身外之物而受到束縛呢。”
常擁宸迎着晚風,忽而心生釋懷。于是他也學做最舒心的姿勢,和程岸芷一樣躺下去。
果然,擁抱大地會有一種獨特的慰藉感。
程岸芷癡癡地笑了,當即就來了興緻,側頭問:“你從前從來不會這樣放縱或者放松嗎?”
常擁宸垂眸:“一般不會。”
“雖然王侯将相可以揮金如土,不必把名貴的衣料放在心上,然而那些幹淨服帖的冠冕,或是每次出行揮出去的金銀,都成了這個人形同血肉的一部分。髒了少了會被旁人笑話廉價,會被身在高位的長輩呵斥無禮。”
程岸芷歎了一聲,又安慰道:“可是現在不一樣了。”
“現在與自由對立的是生命,而從前與自由對立的是金錢。雖然這麼一想,好像自由更加朝不保夕了,然而自由也更自由了不是嗎?”
常擁宸緩緩笑了,他笑的時候,就看清了這一片緩緩升起的星夜。
“所以……”
程岸芷湊到他跟前,暗戳戳八卦一下:“你喜歡沈笑空嗎?還是雁連亭?”
“明明都是一個人吧。”
“那你喜歡不喜歡嘛……”
常擁宸閉上眼,舒展眉頭卻不答——
假若上輩子的浮雲皆于眼前散去,唯一留下的,還是那日杭州城郊白衣策馬,救他于暗夜彩綢中的身影。
即使過了三百年,怦然心動的感覺還是會抖落時間的塵埃,再次,一次次,随月光奔湧而來。
若非自己感同身受,他也不會相信一見鐘情。然而他更沒想到,一見鐘情之後,就是鋪天蓋地的朝思暮想。
——而朝思暮想之後,卻成了陰陽兩隔。
思及此處,他耳邊忽有風聲穿林而過。
常擁宸猛然攥住手邊的亂草,起身,擰住腳步,卻不敢往後看。
程岸芷驚了一驚,同樣起來,環顧四周後才疑惑道:“怎麼了?”
“沒……沒事,”常擁宸掌中反複碾着揪下來的細草,擡眸遠望前方,看見麥田後羊腸野路上那幾個醉酒高歌的人,才鎮定道,“小程,遠處的,那是百墉殿的人吧?你們是不是要回去了?”
程岸芷踮腳尖一看,驚喜道:“哎還真是!估計是程三哥來找我了,我得趕緊回去!”
她說罷就扯着常擁宸要往回走,然而常擁宸止住她,收回袖子道:“你先走吧,我想再獨自待一會兒,這山坡離家不遠,你也不必擔心我。”
程岸芷抱臂,臉色仿佛讀懂一切,打趣說:“你是不是還沒想好怎麼面對沈哥呢!那你放心,沈哥向來沒有送我們走的習慣,他不在前邊那群人當中。”
常擁宸輕輕颔首,跟她道别,目送程岸芷追上百墉殿那四人,而後融入隊伍裡,打鬧着唱着野調,緩緩從田埂道上遠去。
窸窣的腳步聲越過身後樹林,穿着黑鬥篷的男人上前與他并肩而立,摘下後果真是李汝钰那副面孔。
常擁宸轉身,凝住眉頭:“你來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