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早就發現我了?”記憶中的藥大夫卻頂着年輕的聲音,讓往昔與現實十足割裂,“那晚上你可真有種,竟然躲在姓沈的懷裡一整夜。”
“你——”
常擁宸頓覺難堪,然而又不知如何辯駁。
“就那麼怕我麼?”
藥大夫掐起他的臉,他們側邊就是深林,于是直接暴力将人怼在粗壯樹幹上。
“你甚至都不敢看我。”這人涼飕飕地勾起嘴角。
“你究竟有什麼目的?”
常擁宸眼底很快一片紅,摳着對方的手,被掐得難以呼吸。
藥大夫逼近了,将他臉上隐藏着的恐懼與翻覆着幾欲作嘔的噩夢都收入眼中,而後心滿意足地笑道:“隻是幫你回憶一下,誰給的你來時路,讓你這副沒用的軀體,永遠記得你喊了千次萬次的‘爹’。”
“也不知道你長大之後,而今再喝藥熏香時,會不會想起當年被我抱在懷中的情景呢?多希望還是不要了吧,畢竟你找到了愛你的人,在那人懷裡才會更容易入睡——”
“滾開!你不配和任何人相提并論!”常擁宸掙紮着要逃離矮樹林,卻被藥大夫抓了回來。
男人毫不留情地抓着他的臉,拿起熟悉的瓶子與藥水,再次如當年一般強行灌。
常擁宸咬着牙不喝,攥起力氣猛地揮出一拳,藥大夫側身避開,手中的藥瓶子卻摔在地。
“撿起來!”
男人眉目陰沉,常擁宸幾乎已經完全忘記那是李汝钰的臉了。對于害怕的人的模樣,想必心中形象都是固定的。
果然,那一句低喝勾起了不好的回憶,常擁宸當即就被恐吓到,渾身一凜,應激似的跪了下去,在草叢裡慌忙地撿起藥瓶。
“很好。喝了它。”
是男人不容置疑的、命令的語氣。
常擁宸緩緩低頭,鼻尖萦繞起熟悉的味道,痛入骨髓的感覺就如針刺一般血狠狠地紮入了腦海,這個東西能夠千百倍激發當初入魔時的情景,幾乎是屢試不爽的程度,即使那前塵往事所有鬼迷心竅與走火入魔都讓人身心俱疲。他從來都無法接受入魔的事實,然而熬了幾百年成魔的痛已然烙入骨血。
明明才好不久……為什麼一次次地逼他回憶……
“哦,你還有第二種選擇,”藥大夫蹲下去,與他平視,笑得詭異而安詳,“其實你還可以選擇,讓姓沈的替你喝。”
“你忘記你成魔都是為了誰嗎,讓他替你喝一口又能怎麼樣呢。”
藥大夫随意地站起身來,繼續迷惑道:“剛好那輪回仙君今日才跟你表明心意,你難道不該測試一下他的真心?”
“假如人間的至真的情愛都無法支持一個人走過深淵,那你被關在日夜交替霜雪摧殘的三百年又算什麼?你算什麼?你究竟算什麼啊?他上次在翠蹊谷強行逼你現出原身,否則就看你被藥屍圍攻咬死,你不恨嗎?”
常擁宸抓着藥瓶,眼底的腥紅緩緩漫上瞳孔,他跪坐在矮山坡上,逐漸攥緊了手指。
……
安靜的小院中,月色寥落,清霜如雪。
沈笑空秋天釀的柿子酒埋在牆角三個月,百墉殿的兄弟們來了卻都沒陪他喝光。
慧心和尚此時正跟他坐在檐下輕聲交談,常擁宸關上院門,默不吭聲地掠過,随後進屋先行洗漱休息了。
然而,大概亥時六刻,常擁宸翻來覆去都睡不着。他腦海中黑衣人的暗影拂之不去,萦繞着的低笑與藥味都像擾人的耳語。
于是他起身,攥着藥大夫給他的瓶子,低眸時,将手心都掐出了血來。
——痛嗎?害怕嗎?不甘心嗎?
最終,常擁宸咬着嘴唇,仰起臉,深深呼出一口氣。
“咯吱”一聲,他打開門,朝外面看。
沈笑空孤零零地坐在檐下,手邊的酒壇子倒了、空了,而酒香還若有似無地如月色彌漫。
常擁宸手扶在門邊,默默看了一會兒,之後才披衣走過去,坐在他旁邊。
于是,二人就這樣并肩坐在檐下,夜色靜谧,有春寒料峭。
“……”
常擁宸覺得有些涼,微微攏了一下披着的外衣,隻這一個動作,沈笑空就轉過視線,靜靜輕笑說:“你冷啦。”
常擁宸也将目光移到他身上,然而與人對上目光時,明顯愣了一下,半晌才讷讷問:
“你……哭了?”
沈笑空眼睛濕了一片,就像溫涼的月光,悄無聲息融化了一迹春雪。
他眼底那麼紅,可是眸色又那麼盈盈的亮。
“是因為,百墉殿的人嗎?”常擁宸不動聲色地往他身邊挪了一些,難得細膩,“……聚散有時,無論生死。如果舍不去生的熱鬧,還怎麼熬得過黃泉的冷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