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緩言勸,心底卻急。
快些恢複如舊吧。冼夏如此期許。
蘇時傾保持着默默,仍舊隻是吃飯。冼夏候了好久,終于等到蘇時傾細嚼慢咽,吃喝完盤子上最後一粒米、最後一滴湯。
盤子被撂在了一邊,蘇時傾用抹布擦幹淨案幾,而後起身。
冼夏目光不離,也跟着身形飄近,看蘇時傾動作。
蘇時傾走到屋房内書架前。
書架上壘壘堆積了許多書冊,江湖小說、宗門日志,應有盡有,是每一位子弟都需要熟讀的書籍類目。自然,戒律條例也在其中。
蘇時傾擇出蔣方正說的戒律條例書冊,重新攤布在案幾之上,又尋來白紙,準備本本分分謄抄。
還是冼夏幫蘇時傾燃的燈。金芒粒子摩擦生熱,點着了燭芯。直到此刻,屋房内才升騰起零星溫熱。
零星光熱堪堪明目,不能溫暖人心。
蘇時傾提筆沾墨,一字一字、橫豎撇捺抄得工整。
冼夏無意觀摩蘇時傾究竟抄的什麼内容,滿懷擔憂着後者的心境。
識海裡暫無風波,那是蘇時傾掩藏得太深太秘。
焦灼了這軀重天的神尊,金光輪廓在屋内往返踱步,竟想不到一絲解開心結的辦法。
“叩叩。”
靜谧的死寂,終于被一陣敲門聲打破。
冼夏好似盼到了救星。沒忘記念訣遁形,斂了金色光芒,後觀蘇時傾的變化。
“叩叩。”
敲門聲再響。門外的人和冼夏,都那麼渴望蘇時傾的回音。
蘇時傾卻似乎沒聽見似的,沉浸在自顧自書寫的心流中。
門外的人沒有強求蘇時傾回答,稍候片刻之後,朗聲報上名号:“時傾。是我。石皓宇。”
石皓宇是等蔣方正走遠了,才偷摸前來的。在禁閉三日之前,有些抱歉的話一定要說。
“你今日剛來宗門,本該是高高興興的……卻發生了這麼不愉快的事情。給你帶來困擾,實在對不起。”石皓宇的語氣誠懇,不似虛情作僞。
蘇時傾的筆頓了頓,落墨失衡,重了一筆畫。
石皓宇不知道蘇時傾的心緒在波動,兀自言說:“傳聞都說,大梁的……奴隸,都殉葬滅迹了。我們實在沒料到,實在對不起。”
屋房内還是沒有回應。
石皓宇和冼夏看不見——蘇時傾大意落筆,已經寫錯好幾個字了。
愧疚的歉語仍在吐露:“時傾你有什麼需要,盡管開口。我們力所能及,一定會幫的。實在對不起。”
連道三聲“對不起”,石皓宇盡力表述了心意。帶着遺憾,離開蘇時傾這廂屋房,回到自個兒的住處開始面壁。
蘇時傾自始至終,沒有擱下筆。
冼夏看得氣悶,對蘇時傾再次開口時,聲線未免冷冷的:“我原以為,你至少會應答一句,或是去開個門。”
該有些反應的,不應當冷情至斯。
蘇時傾的隐忍無處發洩,被冼夏的斥責激惹。他也生氣了,暴露了倔強和脆弱。倔強得不講道理,脆弱得惹人歎息:“我知道,你也可憐我。”
對峙得何其幼稚?
迷茫的人,為何總放不下往事?
冼夏心急,化作疾風逼近到蘇時傾面前,豎出雙指,狠狠戳後者前額腦門。這一狠戳,将蘇時傾的元神推回神識識海。
在識海之中——在湖心島的綠茵草地之上,冼夏将蘇時傾的雙手反剪,用蠻力強硬壓制他伏地。
恨鐵不成鋼道:“是我可憐你?還是你自己瞧不起你自己?”
蘇時傾被壓制,臉面貼地,不甘心地想反抗起身,卻力不能敵,啃了一口生草。
“口口聲聲說要報恩?卻隻識大恩情,不明白小恩惠?”冼夏在氣頭上,一句一句錐打蘇時傾的内心。
“‘容情容錯的救命恩、救心恩’是恩?‘斐玉堂送飯食、石皓宇的道歉關照’,就不是?”
豈有此理!
蘇時傾反抗的力道,漸小;内心的冷漠決絕,漸淡。
他并不是不明事理的人,隻是心結太緊、心淵太深。
冼夏見蘇時傾不再反抗了,語氣也變緩和:“聽好,時傾。我們都是一樣的。”
“一樣的什麼?”總不可能是一樣的奴隸。蘇時傾還想不明白。
冼夏勸解道:“一樣的生靈。就算是我與豕豬相提,也平等無差。何況你我?”
勸慰的話語,半銳利、半懷柔,像無形箭矢,穿刺進蘇時傾内心的柔弱處。
這一份疼痛感既酸又麻,由心間傳遞到軀身,是蘇時傾未嘗過的滋味。
腐爛的創口受中傷鈍痛,鈍痛之後,重新被滋養愈合。
蘇時傾在哭,卻不出聲。
内心塵封的壓抑,終于破土而出。綠茵地底,徐徐升起瘴氣黑煙,黑煙散繪成墨畫,隐隐約約看得出,盡是蘇時傾過往挨受過的苦痛回憶。
不再一味忍耐了就好。
冼夏終歸是心疼蘇時傾的,哪裡還有殘剩的嗔怪?
手掌一下一下輕拍蘇時傾後背,默默安撫。直到蘇時傾哭得累了,緩緩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