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時傾沒有一直矯情。發狠地、肆意地哭過了、睡上三天兩天覺,也就将怨念如煙拂去,将過往事重新塵封心底。
既然決定留在抱樸守劍宗,那便是要真真正正成為子弟中的一份子;既然已經在冶鐵班子裡留名,那不如挺直脊梁,順勢把這條路走下去。
蘇時傾比萬煉成鋼院裡任何一個冶鐵子弟起得都要早。
他摸着半天黑,又與天際魚肚白相伴,悠然走到院子中央,兜兜轉轉。
幹點什麼好呢?
蘇時傾拎了拎沉鐵,隻不過嘗試,又放下了。
他不會冶鐵,想着還是别添亂,所以才又放下。
不如揀煤吧?将燃過的煤和未燃過的煤分揀,使冶煉的事項預備。
雖然隻是件小事,但也不容小觑。
蘇時傾的動作極為不熟練,好在耐心頗足,願意慢慢上手。
第二個起早的子弟是李煥。李煥打着哈欠邁出屋門,見到蹲身折騰着的蘇時傾,吓得哈欠吞回去一半。
他忙趕上前去,搶了蘇時傾手上揀煤的活兒,不讓後者幹。
此間兩人都不曾說話,奇妙的是氣氛卻不尴尬,因為蘇時傾知道,這是班子裡的同門在關照他。
蘇時傾并沒就此閑着。剛好瞥見院落邊有口深井,于是提桶挑水去。
第三個起早的子弟叫張汲。張汲也和李煥一樣地驚異,驚異于蘇時傾這厮的舉動,真真不通常理。
見到了蘇時傾在添水,也忙插手,不讓蘇時傾多勞累。
蘇時傾又一次雙手被奪空空。
揀煤沒讓幹,添水也沒讓幹。掃地總可以吧?
蘇時傾兀自拿起掃把,這兒淨拂、那兒揚塵,起起落落動靜不小,浮誇得叫後起身的子弟不能靠近再中斷他。
沒人再勸止他了,蘇時傾便掃得越來越起勁。一衆子弟站在邊上,觑目對視,也不敢輕易和蘇時傾搭話,就一直在旁愣怔看着。
直到領班石皓宇也起了身,姗姗來遲。
石皓宇總算來了。大夥兒等着他拿主意。
“看什麼看,各忙各的去!”石皓宇嗓門很大,一叱喝,整個院子裡的子弟都聽見了。
子弟們推推搡搡,匆忙之中歸位。
原本該掃地的子弟木讷,問石皓宇“他該幹嘛”?被石皓宇呼喝走了,喚去練功。
遠處野雉啼鳴,白晝頂替黑夜。萬煉成鋼院子正式開始了新一天的工作。石爐呼呼燃生明火、池台點點溢出清水。随後蘇時傾聽到的,就是叮叮當當的鐵榔頭敲打刃片的聲音、火紅的熟鐵浸沒到水裡的呲呲動靜。
蘇時傾是個心細的人。
他很快發現了今日做工子弟們的異常——子弟們個個都忍着院内的燥熱,穿着厚重的秋衣不脫。
蘇時傾有片刻動容,掃地的動作微微停滞。
抱樸守劍宗——容情所歸屬依靠的這地方,摒棄了嫌隙誤會再考量的話,似乎要比想象中要好上許多。
蘇時傾不願意讓衆人因他一個而吞聲忍耐,于是有意打破僵局。
下了好大的決心,願意施予他人台階下。
掃到揀煤的李煥身前,問道:“你不熱嗎?黑煤塊頭大、又易碎,不好分揀的。”
李煥受寵若驚,結巴回複:“不怕不怕。我瘦,耐得熱。剛好天冷了,我穿着衣服好禦寒。”
是客套的說辭。
這深秋天氣雖冷,但院子内爐旁燥熱,不是身形瘦就能抵擋忍受的。
心底承接了李煥的善意,蘇時傾又緊接着掃到打水的張汲身側,問道:“你不熱嗎?盛滿水的木桶從井底拉升起來,還一桶接着一桶的,怪沉的。”
張汲半惶半恐,被問語驚得舌頭捋不太直:“不、不熱。脫了衣服,水……井水會沾身。我讨厭沾水。”
張汲實際上讨不讨厭沾水,蘇時傾并不知道。但蘇時傾知道的是,穿着衣服沾水的話,那滋味也好受不到哪裡去。
子弟衆人體貼至此,不願當着蘇時傾的面再赤膊脫衣,令蘇時傾心間既酸澀、又溫暖。
他不再多問多言語,低頭掃地。
一方地磚明明已經幹淨無塵,還反複清掃那一片地方。
掃着掃着地,終于也把心理的淤塞掃得通達。蘇時傾擱下掃帚,就站在庭院中央,将宗門制袍上半身褪下,于腰際間紮好。
他做了院子裡第一個褪衣的人。
子弟衆人都看到了蘇時傾的這番動作,再次看到了蘇時傾背上刺目的灼傷烙痕。
無人敢說話。院子裡寂靜得“呲呲”動靜都多餘。
還是蘇時傾打破了沉默,他已經盡力坦蕩開朗:“捂着會生痦子,把衣服脫了也有脫了的好處。”
說罷,繼續掃地。這會子掃得認真了,将院子裡的死角通通清理得幹淨。
子弟衆人聽清了蘇時傾的話,卻不敢擅自動作,等着石皓宇接着的指示。于是看到石皓宇也将制服上衣半褪,不過,這位領班并沒着急着忙活今日的工作,而是疾步回屋,抄了件薄馬甲再出來,鄭重其事地幫蘇時傾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