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餘田生自己去醫院拿結果和開藥,謝寄在賓館等他,午飯後他們就啟程回家了。
路上謝寄沒問結果,餘田生主動複述了醫囑,藥不能停,人也是不能勞累的,要養。
半夜才到家,謝寄已經累得夠嗆,倒床上就睡,餘田生被奶奶拽進廚房裡問話,他故意擡高聲音把說過的話又說一遍。
他不确定謝寄睡沒睡着,但他想讓他知道,他跟奶奶說的話沒有不同。
奶奶連連阿彌陀佛,說沒事就好,怎麼敢讓那小子累着,以後也不讓他下地幹活了,反正他跟着還操心。
餘田生嘴裡附和,卻沒忘記醫生一臉嚴肅的告誡,先天畸形的心髒又屬于情況最複雜的一種,現在沒事不代表就可以放松,即使以後手術風險也很大。
醫生沒說,但餘田生知道,對謝寄而言,活着就夠不容易,不能再要求别的。
冬天早早就下了一場雪,之後又持續降溫,第二場大雪下來,謝寄就中招感冒了,綿延不斷地咳嗽,本來就不愛動的人更加成了懶骨頭。
餘青青還是天天來,跟謝寄也不說話,自己在門前平地上堆雪人,忙活一上午隻堆出個四不像。
謝寄裹在厚毯子下看得發笑,餘田生忙完别的事也過來看着,最後看不下去就自己動手。
他很會做這些東西,雪人堆得跟餘青青一樣高,塑料袋當帽子,黑木炭做眼睛,胡蘿蔔做的鼻子,再找來奶奶不要的花衣服穿上,那樣子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餘田生說那是餘青青,餘青青就把胡蘿蔔拽下來一口咬掉一半吐到地上。
“是你。”指着餘田生,她也會反駁了。
謝寄旁觀熱鬧,聽到餘青青冷不丁問餘田生:“他會死嗎?”
她一向這樣,不懂什麼是避諱。
餘田生飛快朝謝寄這邊看,謝寄早閉上眼睛假裝睡着了,餘田生才敢小聲責怪餘青青:“瞎說,他就是感冒,以後不許這麼說,知道嗎?”
餘青青并不給面子:“他老生病。”
“生病怎麼了,誰不生病。”
餘田生有些生氣,但知道餘青青腦子不好,說多也沒用,隻好把話題扯到其他地方。
謝寄還是沒睜開眼,不想餘田生發現他聽到了難過,也不想餘青青再被責怪。
這場感冒斷斷續續持續了一整個冬天,春天來時謝寄都還沒有完全恢複。
但這個春天,奶奶突然走了。
奶奶離開的那天跟以往的任何一天都沒有不同,氣溫漸暖,天氣晴好,萬物複蘇。
餘田生早起出門跟師父彙合,謝寄還在床上躺着,奶奶一個人上山種菜,但直到中午奶奶還沒有回家。
謝寄直覺不對勁,因為奶奶就算再忙都不會忘記給他準備三餐,他于是出門去找奶奶,但剛到後山腳下就被從山上沖下來的人攔住了。
“我去找奶奶。”大爺也是同村人,叫餘四,謝寄問他,“您在上面看到她了嗎?她早上去種菜了。”
大爺喘着粗氣,手依然鉗着謝寄的胳膊不放,謝寄又問了一遍,他才直着嗓子說:“别找了,去把小魚喊回來。”
謝寄不理解大爺這話什麼意思,隻當他年紀大了表達不清楚,便準備推開他自己上山找奶奶。
但大爺不但不放手,反而攔腰抱住謝寄往回拖,還罵人:“讓你回去打電話就去,長兩個耳朵聽不懂話嗎,崔永秀沒了,已經沒了,你自己上去等下又……”
謝寄還是聽不懂,茫然地往外推人,一邊喘着氣說,“什麼沒了?你亂說,奶奶在種菜馬上就回來了……你放開我,我去找奶奶……”
大爺扣着人不放。
他知道崔永秀這個半路撿回來的孫子中看不中用,吼都沒敢太大聲,隻哄說:“……先去打電話讓小魚回來,他回來你奶奶才能進門……你也是大人了要聽得懂話……”
謝寄不再掙紮,喃喃自語:“對,我是大人了。我去找奶奶。四爺爺你告訴我,奶奶隻是摔倒了是不是?我背不動她,你能不能幫幫我,我去接奶奶回來……”
他說着又要往山上去,餘四還是攔着不讓,謝寄推不開人,隻好又求他:“你讓我上去,奶奶身上有手機,我打給餘田生,我去拿手機,我不找奶奶,你放開我好不好……”
餘四種一輩子地,伺候莊稼在行,哄人卻太為難了,話說重了怕孩子受不住,輕了又不起作用,唉聲歎氣。
“你先回家,電話我去打,你奶奶我找人接回來,不能讓她在那裡躺太久。”
他推謝寄往回走,謝寄沉默地掙開他的手,但還沒走兩步人就往地上倒,餘四大爺看得直搖頭,崔永秀走得這麼突然,留下這個病秧子還不一定怎麼樣。
謝寄幾乎是被大爺押送回房間,他沒力氣哭鬧,滿腦子都是奶奶,奶奶拿着掃把趕那些嚼舌根的人,奶奶指着女人說她沒良心,奶奶給他刮痧給他按摩太陽穴,奶奶連煮面都會偷偷在碗底埋雞蛋……
可是,奶奶最後一個人躺在菜地裡,旁邊誰都不在,她那時候會不會痛會不會害怕,會不會想說點什麼都說不出來也沒人聽……
心口一陣陣刺痛,胃裡跟着翻江倒海,謝寄往邊上俯身,卻隻吐出一點酸水來。
餘四早走了,謝寄從房間出來,村裡的人聽到消息都陸續聚了過來,但大家都不把他當大人看,說話也沒想着避諱。
“……永秀嬸兒這輩子苦夠了也累夠了,突然走沒受折磨也算善終……”
“……這個年紀都要享福了,她是一天福都沒享過啊,這兩年看着就老下去了……要沒這麼辛苦搞不好還能多活幾年……”
“……田生太不懂事了,該找老婆的年紀撿了個藥罐子回來……你們聽說沒,年前還去省裡醫院了,去省裡一趟容易嗎,永秀起早貪黑種田種菜的錢都貼進去了……
謝寄隻是心髒不好,耳朵一點問題都沒有,但他什麼都沒說,默默聽着,默默回屋裡搬凳子椅子,奶奶沒教過他,但他看奶奶這樣做過,罵歸罵,上門了還是要招待。
趙麻子老婆劉春梅這時候抱着孩子走過來,應該是聽到了閑話,沖那幾個大娘大嬸呸道:“來幫忙就動手,讓生病的孩子給你們搬凳子好意思坐?這錢那錢,人家花你們的了嗎?永秀嬸聽到了晚上就來找你們吵架。”
謝寄不看不說。奶奶還沒回來,餘田生也沒回來,家裡就他自己,他不能不在這端茶倒水。
奶奶是直到下午餘田生回來後才進的門,餘田生應該已經哭過了,兩隻眼睛又紅又腫,聲音也嘶啞得厲害,被來幫忙的人圍着商量怎麼辦事。
謝寄落在人群外面,耳朵捕捉公鴨似的嗓音,想起之前住院餘田生差點肺炎咳出的嗓音也是這樣,難聽,卻還是豎着耳朵聽他說什麼。
又想起那次大爺的死,他問餘田生人死了是不是魂魄還在,他想了半天才說是,說隻要親人念着就能看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