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謝寄不相信,餘田生收回手,幹脆在他腳邊蹲下來,扶着他膝蓋往上看,對上謝寄的眼睛。
臉上的笑卻突然凝固。
謝寄皮膚白,一點異常顔色都會很顯眼,更别說此時離得近,眼眶發紅的樣子落在餘田生眼裡就有點觸目驚心的意思。
雖然感覺不可能,但餘田生心裡還是瞬間冒出一個念頭:謝寄要哭了。
十八歲就已經不愛哭的謝寄,二十八歲這麼突然的掉眼淚,光是想想餘田生都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
他就不該在這個時候提那件事,不提今晚還是愉快的一晚。
不過謝寄當然沒哭,在跟餘田生對視幾秒後,他坐起身體靠到沙發上,從物理和心理上都拉開一點距離。
看似居高臨下的姿勢,隻有他自己知道有多虛張聲勢。
“不說錢。我們說說另一件事。”他開口。
餘田生瞬間頭皮繃緊,他有預感謝寄要說什麼,他們之間需要這麼鄭重其事的,無非兩件事,錢和人。
錢他們都可以不在乎,人卻繞不過。
餘田生幹脆在地毯上坐下,好給自己一點支撐,迎着謝寄的目光,故作淡定:“好,你說。”
謝寄看着他,缺乏血色的嘴唇微微張合:“你知道你現在在做什麼嗎?”
餘田生愣了一下。
這不是他以為要談的話題。不過不是最好,他很快笑着回道:“知道啊。我又不是智力低下,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雖然智力正常,情商卻未必,謝寄心裡冷笑,盯着人幾秒後繼續。
“是嗎?知道就好。既然知道,那你告訴我,你的所作所為是我理解的那個意思嗎?你知道我會怎麼想嗎?”
“這……”
餘田生莫名緊張,暗暗咬嘴唇内側的肉,疼痛能減少一點慌張,他笑着說:“我不知道你怎麼想,我就是,就是……”
“你什麼都不知道,但你就是這麼做了,你想這樣說對嗎?你不讓趙小海上門,可以說是我不喜歡,你上門做飯做菜,是不是也覺得是我需要照顧?”
“倒也不是需要照顧,我就是想給你做飯,讓你吃多少吃一點……”
“對,多少吃一點,但吃了這一頓呢?下一次你再來對嗎?餘田生,我不想多想,但我就是這樣的人,沒有辦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而事實上我甚至沒有能力再誤入一段感情……”
他拿水杯喝水,一雙眼睛沉沉地落在餘田生臉上。
他們離得這樣近,他能看清他臉上細小的毛孔,一些若有若無的疤痕,但他不覺得他能看懂他眼底的閃躲。
“我不确定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他繼續說,“那就讓我直說好了。我承認,我還留戀過去,還是會對你有期待,也還是會計較細節,試圖尋找一些你跟我一樣的證據。可是……”
謝寄閉上眼睛又飛快張開,身體往前傾,從上往下看餘田生的時候,有一種咄咄逼人的氣勢。
“可是餘田生,你有沒有想過,你的不清不楚會給我造成什麼困擾?你不愛男人,你向往老婆孩子熱炕頭而你已經做到了,你人生圓滿所以不介意現在送我一個小三的罵名不是嗎?”
謝寄将手壓在腹部,分不清難受的是心口還是胃,突然覺得有點惡心。
趙小荷跟餘田生沒關系,諾曼也不是他的孩子,這些謝寄都知道,但餘田生不知道他知道,并且看起來并沒有讓他知道真相的打算。
跟過去一樣,謝寄痛恨的正是他這種模棱兩可既要又要的态度。
似乎在餘田生的人生哲學裡,隻要不是生和死的選擇,一切他都不打算要個明白。
但謝寄需要。
徐寒芳病得稀裡糊塗還求一個痛快,他尚有選擇的能力,更不想讓自己重陷不明不白的泥沼。
“餘田生,不管你對我是什麼想法,但在我這裡,我隻能接受一種。如果你給不了,我們沒有必要再坐到一起。”
“不過,還是謝謝你的晚餐。”
謝寄說完從沙發裡起身,沒有看人,卻分明是送客的意思。
他穿過客廳回房間,随手關上了門。
餘田生背對着卧室坐在地攤上,雙手搭着膝蓋,他反手張開手掌看了看,兩個手都布滿老繭和疤痕。
他從沒在意過這雙手好不好看,相反他以這雙手做許多他認為意義非凡的事情,他覺得滿足。
然而現在,他有些不确定,他認為的有意義到底是什麼意義。
照顧謝寄不算意義,掙錢不算意義,那麼什麼才是有意義?
他自覺已經聽明白謝寄剛才說的那些話
如果他隻是覺得謝寄需要照顧而去做這些,那麼謝寄對他的回答是否定的,因為他有錢,随時可以請一個阿姨或者保姆。
餘田生從沒把自己放在保姆阿姨的位置,但很顯然,他也從沒敢把自己放在跟謝寄平等的位置上。
因為很長時間裡,他隻是把謝寄當小孩,小孩自然是被照顧的對象,那是責任。
直到後來他們的關系改變,照顧是心疼,是甜蜜,更是心甘情願。
但這些謝寄都不在意,他介意的始終是他們之間不清不楚的關系。
明明這段感情裡患得患失缺乏安全感的人,怎麼說都應該是自己,偏偏卻是謝寄替他承受了這種痛苦。
餘田生看得清楚,卻沒有豁然開朗的感覺,反而更加自慚形穢。
他可以坦然跟謝寄談論三十萬,卻沒有辦法在謝寄質問他的時候,理直氣壯地談論趙小荷。
雖然婚紗是假的,老婆孩子熱炕頭也跟他沒關系,但當初他主動提出跟趙小荷假結婚時,就默認有責任替趙小荷保守這個秘密。
過河拆橋的事餘田生做不出,至少在征得趙小荷同意之前,他說不出口。
餘田生坐了一會兒從地上起來,默默将茶幾收拾幹淨,廚房盡管沒有用到,也還是仔仔細細擦洗一遍。
謝寄沒再出來,餘田生有點擔心,把燒好的水倒了一杯送去卧室,敲了敲門,但意料中沒有得到回應。
他把水杯放在茶幾上,給謝寄發信息說他回去了,然後拿上東西離開。
乘興而來,盡管算不上敗興,但也算是郁郁而歸。
餘田生知道今晚這個結果不怪自己嘴多,隻怪他有嘴難言。
從樓道出來,他照例回頭往陽台上看,謝寄當然沒有出現,他還是仰着頭站了一會兒才走。
樓上,謝寄将自己關在洗手間裡,情緒不佳,從心到胃都在叫嚣反抗,晚上吃下去的東西全都吐了出來,随水流沖走。
如果感情也能這麼輕易了斷該多好。
謝寄洗漱完躺回床裡,吐過之後心髒跳動很快,沖撞着視網膜,他隻能閉上眼睛一動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手機再次振動,謝寄撐着身體靠坐起來。
屏幕上有餘田生一眼能讀完的信息,剛進來的這條發自周意,代老太太問他回不回寒芳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