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夕以為是小艾,為穩住身子,另一隻手順勢攀上她的手掌。
“小心。”身後人語氣裡隐隐的緊張。
卻是男子的聲音。
微繭和青筋分明的手感叫懷夕急忙松開,一轉頭發現接住自己的人是宋承林。
一路走來,宋承林話并不多,隻是偶爾應和着兄弟們的話。
說實話,懷夕心底挺訝異的。宋承林好似變了許多,小時候他簡直是個話痨,脾氣也不好,說的話常常帶着刺。
你理他他越起勁,不理他他又變本加厲地欺負你,鬼見愁的,所以懷夕大了一些後,能避開他則避開。
“多謝。”懷夕抽回自己的手,颔首道謝。
宋承林也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懷夕側身,想讓他先行,不料宋承林望着山間風景,好似沒看到她動作一般,懷夕隻好和小艾兩人互相攙扶并行。
等她們走後,宋承林才轉過身,肆無忌憚地将目光落在懷夕身上,看着她和小艾緊緊握住的手,他的眼裡閃過一簇精光。
上過香之後已是晌午,山上有禅房供香客休息吃食,一行人簡單地用了一頓素齋。
山上的素齋清淡可口,不過,懷夕向來不吃黑豆,小艾将裝滿素菜的碗遞給懷夕前,将裡頭的黑豆一顆一顆挑回自己碗裡。
此舉落到宋承林眼裡,他似乎有些驚訝,“你當真不愛吃黑豆?”
他的問話有些突兀,不過懷夕沒有多想,據實回答:“也不是不愛吃。”
小艾接過話頭,解釋道:“我家姑娘不知為何,吃了黑豆,身上總會起些小紅包,大夫也找不到原因,隻好讓我們姑娘忌口。”
宋承林聽完,臉色有些奇怪。宋承晖笑着說道:“可能是這黑豆犯了妹妹什麼忌諱,也不是什麼大事,不吃便是了。”
懷夕也笑着應是。
山上天氣多變,用素齋時,忽然就下起傾盆大雨,幾人便都去了客房休息,約定雨後再回程。
雨聲哒哒,是最好的助眠聲,懷夕和小艾太過疲累,兩人很快小睡過去。
而另一間客房裡,宋承林遣去随從,獨自一人站在半開的窗邊。
涼風習習,裹着雨絲打在臉上,又濕又冷,宋承林好似感覺不到,目光虛虛地落在窗外的枯樹枝上。
泸州的冬日也常常下雨,他突然想起以前。
大概也是這樣的雨天,那個時候,懷夕才剛剛被大伯母領回來不久,大房二房俱住在主宅。
懷夕剛被領回來那天,他也還很小,帶着兩個妹妹在院子外玩耍。
因大伯母每次出門回來,都會帶些糖圓點心分給他們,因此看到大伯母的馬車到了府前時,他興沖沖地跑過去,正好看着大伯母抱着一個髒兮兮的小女孩從馬車上走下來。
小女孩的衣服髒破不堪,但臉上顯然清理過,皮膚幹淨白皙,一雙圓溜剔透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他。
宋承林好奇地問白氏:“大伯母,她是誰啊?怎麼衣服髒得跟乞丐一樣?”
白氏當他童言無忌,隻是笑了笑,“她是大伯母的女兒。”那時白氏還沒想好為懷夕取什麼名字,歪頭想了想,對宋承林溫柔說道:“她比你小一歲,你先喚她妹妹吧。”
于是小宋承林主動牽過懷夕小小的手,乖巧喊道:“妹妹。”
站在窗前,宋承林忍不住在想,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讨厭這個妹妹的呢?
懷夕的到來,似在平靜的湖面丢下一顆巨石。不知為何,祖母異常生氣,就是不肯讓大伯母将懷夕計到名下,說是留下也隻能充作丫鬟。而向來性子溫軟的大伯母又異常堅持,不肯聽祖母的安排。
那時宋承林什麼都不懂,隻記得不久後,大伯母就搬到隔壁的小院去。
但這并不影響他常常去找小懷夕玩。
明明他也有兩個妹妹,但不知為何他就是特别喜歡懷夕。
可能是因為他有兩個哥哥,宋承亭和宋承雲,同他一樣大時就已經顯示出異于常人的天賦,讀書都是一把好手。
隻有他不是。
祖母并不是很喜歡他,父母親也常常覺得自己不争氣,家中兩個妹妹鹦鹉學舌一般,常常将母親教訓他的話也挂在嘴邊。
可懷夕不同,無論他帶着她去偷摘隔壁老秀才的果子,還是給她自己舍不得吃的糖圓,她每每懵懂如小獸的眼神叫他總有做大哥哥的成就感。
可漸漸地他發現,隻要二哥一出現,懷夕便可以幾日幾日地不出門同他玩,如同二哥的小尾巴一樣,不管他冷不冷臉,她都貼得緊緊的。
明明他才是對她最好的人。
時間長了,宋承林的心裡愈來愈不舒服。
起初他隻是想讓懷夕跟他玩,想從她眼裡看到那種崇拜似的眼神。可小孩子的嫉妒心作祟,他用了錯誤的方法,他欺負她,辱罵她,想讓她看到他。
家中長輩常說懷夕像個不開竅的傻子,長輩的臉色都不會看,可宋承林卻覺得她敏感如小獸,隻要察覺到一絲危險,就會躲得遠遠的。
亦如她後來每次見到他都恨不得躲着他走。
大了一些,他想通一些事情,知道自己做錯之後,小姑娘卻一次解釋靠近的機會都沒有留給他。
少年人的自尊比生命還要重,所以後來,他隻能繼續,對她橫眉以對,故意欺負她,惹怒她,換來她生氣的幾句回罵,或者看到她氣得跳腳的神态。
他總以為總有機會解開誤會,有機會向她道歉。那時他并不知道,懷夕有一天會徹底地離開那座小院。
他不知道,為何少年時一些小小的遺憾和悔意,經年累月在心裡發酵之後,會變成迷霧沼澤一般愈掙紮愈沉淪的執念。
這幾年來,他常常想起她。
甚至在真正成為男人的第一個晚上,他身下騎着别的女子,可釋放的那瞬間,腦海裡炸開的,卻是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