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萬水客棧時,已近子時。
推開房門,一陣冷風撲面而來,凍得我打了個哆嗦,燭舌顫舞,燈火明滅,兩扇窗門開了個敞懷,堆滿菜肴的桌面一片狼藉,房間角落裡還滾着一隻酒盞。
我尊貴的祖宗倚在窗邊,食指轉着空酒壺,醉眼朦胧地望着窗外,窗沿矮得隻到他腰際,他這會醉得搖搖欲墜,隻消稍稍彎一彎腰,就會掉出窗外。
聽見動靜,以夙回過身來,挑起嘴角:“二哥還舍得回來,我還以為你和崔珏私奔了呢。”
我撿起地上的酒盞,一把撈過以夙的腰,将他往屋裡攔了攔:“就算私奔也會捎上你的。小心掉下去,以後别挑我不在的時候喝酒。”
我掃了一眼桌案,少說有六七個空壺,按以夙的酒量來算,喝得可真不少。
“又被二哥罵了……”以夙輕輕一笑,眼波微漾,傳來淡淡的酒香,半靠在我懷裡。
我摟住他,拿走手裡的酒壺,将别在身後的面具遞給他:“是我回來太晚,怕你等煩了,這個當作是給你賠罪。”
以夙接過,臉幾乎要貼上去,遲鈍道:“……這是什麼?”
我道:“回來的路上遇到集市,我想着這面具和我娘的塑像有幾分像,你應該會喜歡,就買了。”
“原來還去逛集市了……”以夙慢悠悠地喃着,抵開我退了幾步,懷裡頓時空落落的,我收回方才摟他的手。
他醉意中帶着些妩媚,揚起面具,笑着看我:“你知道我喜歡哪種,那怎麼不買個像你的~嗯?”
呃,如果凡間會賣惡鬼面具,搞不好還真有以我為原型的,畢竟“邪音葬山”這聽起來就像是中元節才會出現的玩意兒。
以夙心滿意足地将面具比在臉上,歪了歪頭,道:“我好看嗎?”
我望着他捏着面具的手,小指上那根晶瑩的仙緣線晃悠着,道:“好看。”
他忽一下撤掉面具,走到榻邊坐下,面無表情地嗔道:“又騙人,戴着面具你根本看不到我的樣子。”
唉,這家夥喝醉了可真難伺候啊。
我也跟過去坐到榻邊,他轉過身不肯看我,我拉了拉他衣袖,他一甩袖,布料又從我手中滑走,我隻好撐着床榻,向他湊近了道:“沒騙你,你在我心裡一直很好看。”
聽我誇他,他側過來了一些,口吻淡淡:“那是我好看還是小友好看?”
我耐心地将他轉過來,面對我:“你好看。”
以夙嘴角翹起,又笑了,卻不是受用的笑,而是如他往常一樣心知肚明的笑,不知怎的,此時的他看起來格外清醒,溫聲道:“二哥又在哄我了,若是我更好看,那你又怎麼會……”
話說至一半,他便垂下眸子,不出聲了。
我心底緊了緊。
于公于私,我和以夙都很親近,沒有人比我們更親近,他比我更明白天庭的規則與玉帝的态度。
我本可以保持沉默,如一直以來的那樣,裝作什麼事都沒有,他也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當什麼都不知道,興許睡一覺,明日便什麼都忘了。
若來日闖下大禍,又或是真有什麼所謂的“情”,憑着這份心照不宣的默契,玉帝降罪也隻會沖着我來,這正是我期望的。
但他今日好像不想給我默許,既然意圖挑明,再裝下去我就得對他說謊了。
我其實不願意對他說謊。
我言簡意赅地托出:“我親他了。”
我雖垂涎彌師美貌,也确實藏有龌龊之心,但大着膽子去行唐突之事,多少有些過火,何況彌師還是钤台峰之人,以夙若要對我生氣,也是情有可原。
而以夙隻是用手摩挲着面具,沒吭聲,我安靜地看着他的動作,心裡像有小貓在抓撓一樣。
這個時候明明最适合裝傻。
我道:“我……你别氣壞了身子,為我不值得。”
以夙的神情有一刹凝住,緩了緩,微笑道:“你揩小友的油,被他揍了嗎?”
我搖頭,他雲淡風輕道:“那你好好的,我生的哪門子氣?反正心是二哥的心,嘴是二哥的嘴,我早生你幾萬年,有個你舅舅的虛名,管得了你不受欺負,還能管得了你想親誰麼?”
我欲言又止,半晌才道:“這次是我的問題。”
以夙把頭靠在我肩上,把玩起他那把折扇,淡笑道:“我知道,二哥中意小友的事不是早就告訴我了麼?不過這樣也是好的,若能因此解開你我的紅線,查完蘭兒的死因便可回天庭,不用再受情劫之苦了。”
接着,又歎一句:“真是不牢靠,人之情怎可用一根紅線就決定,有線則有情,線斷則絕愛,愛我的人若是因這根線才愛我,那這種愛與妄念何異,我甯可不要。”
說完,他在我肩上咯咯笑起來:“這話我隻對你說過,替我保密,可不能讓檀桑聽見。”
我道:“其實,也有情根深種緻使紅線相連的例子,反之因不是命定之人,導緻的纏繞已久的紅線斷裂的情況也是有的。”
以夙坐起身,用扇子挑着我下巴,笑意盈盈:“這不還是拿紅線說事麼,我在天庭時就好奇得不得了,究竟是先有情還是先有線——但無論是哪種,都不适用于二哥和我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