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場在公司附近,宋雲開提前做了點準備清場,雙休日晚上,場館裡空無一人。
姜近按約定的時間到達,好半天才找到他,但沒看見第三個人。
“連裁判都沒留下?”
“點到為止要裁判幹嘛?”宋雲開嬉皮笑臉,“你覺得我是那種對女人窮追猛打的人?”
哪來的自信?
姜近揶揄道:“我覺得反而是你怕輸給女人的名聲傳出去。”
宋雲開隻是笑,沒有立刻接嘴,因為姜近已經放低了重心做好戰前準備。
她挑了空手道服,沒戴護具,馬尾高高紮起,顯得很精神,不知道是不是發型的緣故,他看過去,覺得她眼神也變得比平日更有攻擊性。
他還想緩解一下氣氛。
“要不要先讓你三招?”宋雲開玩笑的話音未落,姜近已經踢出一記迅猛的前蹴。
道場頂燈在疾速移動中碎成無數光斑,他後退避開,同時以手刀反擊,切向她肩胛的銳角,精準得如同用尺規丈量過。
她左肩倏然塌陷,側移化解,右腿已如繃緊的弓弦彈射而出。
一記跳蹴,足尖堪堪擦過他耳際的刹那,他甚至能看清她踝關節處淡青的血管。
他順勢沉腰屈膝閃避,胫骨外側在木地闆上犁出短促的摩擦聲,側蹴直指她的膝關節。
姜近側身着地,受身滾動分散沖擊,脊椎彎成完美的卸力弧線,拉開距離轉身落地時單掌撐地的姿态像被風吹彎又彈起的竹。
散落的碎發黏在汗濕的頸側,她擡眸時瞳孔裡跳動着金屬質地的冷光。
宋雲開保持着攻擊後的低姿,喉結随着喘息上下滾動,還不放棄嘲諷:“頭發太長就容易成為命門,你看你看。”
姜近無聲地向後甩開發尾,潮濕空氣裡,兩人同時捕捉到對方肌纖維震顫的頻率。
領先三招顯然不實際,過過招就知道姜近格鬥技巧精湛,最後因為體力懸殊落敗倒有可能。
但如果宋雲開一直注重點數和她對抗技法,其實占不了上風。
對敵我實力有基本判斷後,兩人都放慢了節奏,開始在墊子上轉圈,尋找對方的破綻。
宋雲開有點大男子主義,因此第二輪攻擊依然由姜近發起。
她可一點都不考慮保存體力,突然加速轉身後蹴。
後延四十五度避讓的瞬間,他驚覺自己後頸汗毛竟随着她足尖軌迹倒伏,勾拳本能地自肋下竄出,卻在觸到她腰側時驟然收束三分力道。
這個破綻被她如同狼見血般咬住,連續膝擊的節奏快過廟會祭鼓。
他交叉格擋的小臂泛起成片紅斑。
扭打愈發趨于近身,纏鬥時蒸騰的體溫攪亂了氣流,他根本沒有辦法展開絕對的力量壓制。
突然,她揪住他前襟的左手青筋暴起,利用自己身體的重心和他的慣性将彼此同時帶到地面,他在失重時看見穹頂燈管扭曲成銀河。
摔倒雖然能獲得控制優勢,卻也是一個明顯的破綻。
宋雲開甚至有些困惑,而給他猶豫的時間不過短短幾秒,他錯過了。
為了減少摔倒的沖擊,他隻能選擇跟随她倒地翻滾。
短暫的騎乘位後,姜近巧妙地調整位置控制了他的手臂并迅速利用雙腿反剪,一個穩固的鎖技初步成型。
宋雲開:“!”
原來在這裡等着。
較量從空手道轉換成柔術毫無過渡,但不算犯規,他事先也沒限制過攻擊的類型。
姜近能利用上身體重心和腿部的力量,而他能用的隻有一隻胳膊,所謂“胳膊擰不過大腿”,在這幾秒他可是深刻領悟到了。
關節處傳來劇痛,但這不打緊,好像那胳膊已成義肢,不是自己的了,他還有力氣相持。
更要命的是她鎖喉的腿。
理智考慮,他應該示意投降,說不清為什麼沒有。
在可承受的極限一瞬,姜近自己松了腿上的夾持,坐起來垂眸看他,從那樣的注視裡他也能讀出眼角的勝利喜悅。
姜近這人,勝負欲還挺強的。
宋雲開劫後餘生般躺平,笑着仰視:“哦?怎麼舍不得弄死我?”
姜近反問:“沒學過怎麼認輸?”
“沒學過,你會嗎?教我呗。”口吻中又有不知死活的挑戰意味。
他起身欺近,聲音壓得低,突然有種微妙的親密感。
對坐時,他比她高很多,寬肩的陰影像一塊濕軟的厚布蓋在她肩上,剩餘一點尚未平息的喘息在空氣中無形地糾纏不休。
她心跳很快,汗水從頰邊落向地闆,一切感官都被放大到難以忽略,不自在,卻既沒移開視線也沒拉開距離。
他伸手夠到她的後頸,像拈起一片羽毛那麼小心翼翼。
胸腔裡什麼在迅速膨脹,有五中沸騰的錯覺,她希望他不要再靠近,卻又希望琥珀之類的物質能讓一切凝固在這一刻。
他偏頭靠近,在近到相觸時,卻停下了。
她曾經離死亡很近。
死亡沒有征兆,它發生在如同流水甚至可能有些幸福感的日常中,給人無可挽回的一擊。
所以當你有“死亡預警”的時候,它通常隻是某種誤會,由更直接的生理反應造成的誤會,比如缺氧。
比如,在一個極短暫的須臾突然忘了怎麼呼吸。
須臾仿佛被拉長,幾秒鐘延續成一段無垠的永恒,恍惚間她預感他會靠近過來,驟然吻住自己。
她睫毛打着顫,但隻感到腦袋輕輕往後墜了一下,散落的長發掃過發燙的耳廓。
随即,他後撤到安全距離,虎牙尖閃過寒光,露出惡作劇得逞的笑容。
“我就說你長頭發礙事吧,好看不中用。”
聲音像一聲清脆的警鐘,把她從那種即将到來的親密中拉回現實。
他把那根尋常的黑色發繩放在手心還給她,假裝剛才那兩分鐘的靠近隻是偷襲的戰術。
姜近安靜一秒,才接過發繩,用手指把頭發理順:“沒有事先聲明的加時賽不算數。”
“放心我不會賴賬。不就是去下棋麼?”宋雲開先放出豪言,轉而頓住,兀自笑起來,“你可真能給我找事兒!我要怎麼跟兄弟們解釋我突然帶個女人去殺他們個片甲不留?”
姜近保持着鎮定,語氣透着淡淡的溫柔:“就說‘性别是流動的’。”
“誰會信那種胡扯!”許是自覺荒唐,他輕笑了聲。
姜近拒絕了他派車送她回家的提議,幸好這回他沒有堅持。
她打了個出租車回家,即刻開始整理房間,把卧室牆上的照片和标記通通取下來放進紙箱收納。
原先她肆無忌憚把這裡布置成作戰指揮部,是笃定不會與宋雲開産生私交。
現在,她沒那麼笃定。
被吸引不是假的,她卻并不想在其中寄情,他可是遊戲行家。
打過這一架,她氣順了不少,那幾秒漫長的等待确實讓她體會到一種複雜又炙熱的沖動,他最後的回避也讓她有更清晰的意識,宋雲開是個注定無法輕易靠近的人。
期待會循環化成失落,前車之鑒就是杜薇。
那麼聰明的女人也着了道,姜近搖頭笑了笑,把收納箱藏好起身伸個懶腰,不再腦内反刍。
.
姜近棋藝生疏多年了,遠談不上“殺個片甲不留”,韋浩和她對局,心裡實則與大多數人一樣在揣度她與宋雲開的關系,不敢輕易地赢,兩人下得有來有回,也還算有看點,幾個人捧場地在四周圍觀。
宋雲開本人不屑于湊那份熱鬧,坐在隔壁廳吃瓜喝茶,一眼能望見姜近背影。
夜深,郊區風漸大。
别墅外香樟的球形樹冠把天空遮得嚴實,馬尾松和毛竹在落地窗邊投下的陰影時而拉長時而縮短。
幽深的影子尾端好似一片羽毛,依照固定節律撩過她舉棋的那隻胳膊,又似具象化的心旌在搖。
姜近融入得很快,宋雲開一點不意外。她以前也受異性歡迎。記得她考進東熙中學第一年,頭發剛留到頰邊長度,已經很惹眼,是學校裡男生議論漂亮女生時會提起的名字之一,挺讓人費解的。
她五官精巧,細看經得起推敲,但絕不是在人群中光彩奪目那種,想不明白其他男生因什麼而注意到她,他有點小衆愛好突然變大衆流行的不爽感。
其實他自以為的眼光獨特沒那麼獨特,男生喜歡的類型無非那兩種,紅牡丹與白百合。不是隻有光彩才能奪目,清雅到頂也足夠吸睛。
蘇盛不再把她誤認成男生,反倒時常跟人提起早期那番誤解,仿佛因此而成了故交似的。
宋雲開聽多了煩躁,嘲諷就湧到嘴邊。
“人家認識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