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從來沒有恨過你。”

壽檀長呼了一口氣，心裡輕松了不少。她伸開雙腿，雙臂向後撐在椅子上将自己整個人徹底伸展開。

“你說我恨你。恨？”

壽檀歪着腦袋，溫柔白皙的小圓臉上露出一副認真思索的表情。

“坦白講，我讨厭你。”壽檀開口，“我從7歲開始每年的生日願望就隻有一個，那就是換我打你一頓。後來我長得比你高了，你不打我了，但我還是這麼想的。

這時候我就發現，隻要我想我随時可以給你來一巴掌。”

壽檀說話的時候隻覺得天地間好像驟然安靜下來，她唯一能聽到的是因為激動而在她的耳膜上猛烈震動的心跳。

“但與此同時，我也才意識到實際上我并不想。我不舍得。看到你蜷縮在輪椅上的時候，看到你坐在爐竈旁惹得滿身是汗的時候，我的心好痛。

你說我恨你，但我剛才想了想才發現小時候的那些事我差不多都不記得了，唯一能記起來的就一件。

小學時我眼睛差點要近視，其實隻是視力不再是5.2了，但你很生怕我小小年紀戴上眼鏡，于是不知道從哪找了一個老中醫。每個周末都帶我坐上4路公交車，從起始站做到末站，搖搖晃晃兩個小時才能到達診所。

周末的公交車擠得像是沙丁魚罐頭，但你總能給我找到作為。到了診所，你就讓我坐在椅子上等着，自己去排隊。長長的隊伍裡，你坐在輪椅上連人家的腰都夠不到。

等針灸治療結束，我們又坐4路車回來，不過返程時我們會在中途下車，那有一家肯德基，你會給我點一隻蛋撻。我問你為什麼，你誇我很乖，說那是獎勵。

就這麼堅持了一年，從不間斷，結果當地報紙爆出那老中醫是假的。可不知道為什麼，我的眼睛從那之後就再也沒有增加度數了。”

言語的停頓間，壽檀聽到一聲輕微的啜泣。在聽清的同一瞬間，壽檀的眼眶也一下子濕潤了。

苦？

這世界上誰不痛苦呢？

她痛苦，李姝也痛苦。

李姝沒有丈夫，沒有親人，沒有健康，就連拼着身體極限生下的孩子也沒有給她争口氣，拿不了第一，冒不了頭，除了跟她吵架就是躲到遙遠的非洲去跟野人野獸作伴。

李姝比這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有資格說苦，而李壽檀又比這世上任何一個人有資格無事她的痛苦。

可她沒辦法心安理得地裝作熟視無睹。因為她們是母女，共享着這世上最親近的關系也共享着來自于億萬年前的女性祖先的同一段DNA。

别人可以對她的母親忽略看輕，唯獨她不可以。

“媽。”

“這麼多年，我不是故意惹你不高興的。我隻是想向你證明，按照我的活法我也可以活好。”

母女倆并肩坐着雙雙目視前方流淚。雖然彼此都能聽到對方吸鼻涕的聲音，但誰都不肯戳穿。

時間就這樣靜靜的走過。壽檀流着淚，隻覺得自己的眼淚連成一條溪流，将這麼多年的痛苦盡數沖刷出她的身體後又和李姝的淚水彙聚，将她們的關系恢複成胎兒階段。

“反正以後無論你過成什麼樣都和我沒關系了。”李姝仍舊習慣性放狠話，但因為落淚的緣故，聲音聽起來多了些許疲憊，“管了你這麼久我也累了，以後我也該去顧我自己的生活了。”

*

壽檀推李姝回房間休息。多年癱瘓讓她連久坐也不舒服，壽檀扶着她躺回護理床上。

“行了别瞎忙了，你幫我把護士喊來就走吧。今天不是周二嗎，你趁早回單位去。好好上班，别給人落下話柄。”

“知道了。”

壽檀依言照做，隻是臨出門時在房間門口站定。

“媽，我周末來接您，咱們出去吃吧。”

“......好。”

壽檀出去到了走廊上找到護士，自己又去主治醫生那裡了解一些李姝的近況和注意事項後這才背起包準備離開。

主治醫生知道她和孟漁關系匪淺，于是親自送她出去。二人剛走到療養院的大門前，壽檀一擡頭就看到門口停着一輛熟悉霸道的路虎。

車前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孟漁。

孟漁顯然也看到了她，原本靠在車身的身體直了起來，沖她揮手微笑：“怎麼樣，這回心落到肚子裡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