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的清晨難得熱鬧。
天光未亮,鬼界堡浩浩蕩蕩走出數不清的鬼影,遠看磷火沿着路燒成長長一條線。
不少鬼吵吵鬧鬧的整衣斂容,拾掇自己最體面的衣裳,從犄角旮旯翻出自己藏好的袋子,團吧團吧塞在骨頭縫裡,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眼巴巴地等在供養閣門外。
供養閣的大門緊閉,一個造型奇異的鐘表懸在外頭,閑聊的鬼們有意無意看向上方,随着指針越發靠近紅線,逐漸變得緊張。
有了不遠處的熱鬧對比,黃泉街顯得安靜極了。多家店門大開,但不見看店的鬼,空空蕩蕩的,店家卻一點不擔心有鬼闖空門。
畢竟今天可是個好日子。
在地府,除了七月半,全年就數清明這天最熱鬧。
平日隻有特定郵工才能進的供養閣打開大門,接通人鬼兩界,将供品搬進每個鬼屬于自己的小墳頭。雖然不能實現和凡人傳音通訊,但能立馬吃上清明燒在墳頭新鮮的供品,也是非常不錯的事。
今天有事要做,尉回難得起了個大早,懶散地癱在椅子上等着山途伺候穿衣。
他半眯着眼,看男人噔噔噔從左邊跑到右邊,又噔噔噔從右邊跑到左邊,嘴裡還念念有詞。
“什麼時候能學着對自己的身體好點,昨天都咳出殘影了,要不是我發現,你還打算瞞我多久?今天天這麼陰,又才穿兩件,一會到供養閣陰氣更重,到時候喊冷我可不管你了……”
嘀嘀咕咕說什麼呢,尉回看他上嘴皮碰下嘴唇一直在說,耳朵聽得嗡嗡響。想也知道不是什麼好聽的話,幹脆一閉眼裝作不知道,由着山途往自己身上又套了兩件衣服。
山途給尉回理好衣領,順勢把人抱進懷裡,将身上的熱氣傳過去,直到尉回冰涼的手慢慢回溫,這才埋在頸邊重重吸了一口,松開手:“終于暖和了。時間差不多,我們走吧。”
紅霧初升,光從雲裡透出來,灑在觀宇的檐壁上,明明是紅光,卻能反照出一層金,隐隐顯出威嚴的神聖感。
人信神明,鬼拜信仰,未入輪回者,全靠這歲歲年年撐過漫長枯燥。
光推着指針轉過紅線,時間已到。
供養閣開了門,數不清的鬼一哄而入,推推搡搡誰也不讓誰,不少頭在半空亂飛,又被前面不樂意的鬼一腿骨拍下來,掉在地上咕溜溜的到處轉。
踩着肩踏着背,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健全的瘸腿的,蜂擁而上,反正鬼也不會發生踩踏事故,要真踩散了大不了重新拼一拼,供品沒吃上可就要等明年了。
一時間供養閣幾乎要被踏破門欄。尉回遠遠望見烏泱烏泱的鬼群,第一次在正經場合見到如此吓人的景象,多少有些訝異。
尉回拉拉山途的袖口,示意他低下頭來,湊到他耳邊:“地府過清明怎麼比人間還要激動?平日供養閣也有郵工将每個鬼登記的供品一一分發,按理說不該如此……難不成供養閣私下裡克扣這些供品?這麼大動靜你們沒有查查麼?”
山途将袖子上的手握進手心,放進自己口袋捂着,不着痕迹地摸了摸自己紅起來的耳根:“供養閣的工作量太大,郵工忙不過來,供品從收上來、登記到最後發到他們手上,需要不少時間,定然不會像清明這天新鮮。加上冥币彙款通道隻有清明這天開放的額度最大,平時經過天地銀行的手得收取不少的費用,也要等上一些時日,今天可以直接拿到手,他們也更傾向清明來取錢。”
山途接着笑道:“地府體系内制度可完善了,百年前北顔抓了一次貪腐問題,幾乎把那些抄了個幹淨。現在慎司有一隊專門的偵查,把這些部門盯得死死的,他們暫時不敢動歪心思。”
男人紅色的發絲蹭在尉回臉頰旁,有些癢,尉回要躲,被山途半扣在懷中,聲音落在耳畔:“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老公我,在地府那是出了名的敬職敬業,這種事肯定不會發生在我手上……”
“少貧嘴。”尉回沒好氣,掙開一點空隙,反手狠狠敲了一下山途的頭,大庭廣衆什麼話都說的出口,多大的人了也不害臊。
沒收住力氣,一聲悶響跟着山途捂着哎呦一聲齊齊響起,尉回偷笑,聽上去是顆好頭。
他象征地摸摸山途的腦袋,敷衍的安撫兩句,在山途死皮賴臉讨賠償前拉着人往供養閣裡走去。
閣内吵鬧極了,五花八門各種味道的香火落下,雜融在一起,尉回剛跨進屋裡就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他揉揉鼻子,目不斜視抽走山途口袋裡備的紙巾,朝裡看去——
各個鬼圍着自己的碑或站或坐,聽着人界傳下來的心聲,有一搭沒一搭的回答着。剛死沒多久的鬼還能認得來給自己掃墓的人,見到熟悉的面孔哭得直抽抽。有些已經走得太久,人也不認識話也不知道說什麼,一個勁埋頭苦吃送下來的供品,連套話也不願意敷衍兩句。
小墳頭的密度太大,隔壁交流還會互相竄頻,想往裡走隻能插空找地落腳。尉回小心翼翼看路,生怕一步踩錯把哪個鬼的墳踩塌一角,山途緊盯着他,雙手護在身後。
往裡不過數米遠,略過鬼的數量已經數不清了。尉回回憶着要找的坐标排數,餘光掃過靠近小路旁邊的一座墳,少了些腐敗味,人氣稍重。
唔,有點功德還受人惦念,少見。
等一下,似乎有點眼熟。
尉回的步子突然放緩。山途刹車不及撞上尉回的背,差些帶倒他,“怎麼突然停下來,沒受傷吧?有沒有哪裡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