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初曾同他講述一雲家弟子之事,是于夜晚巷街遇講書仙者,道出那雲家弟子忘記了姓名,無法成仙,雲初答之,并告訴了他那弟子的事。
令他覺得不可思議。
名字是重中之重啊……如何能忘。
他當時隻覺,一輩子、一輩子也不會忘記自己的名字。
現在,千歸蘭卻明了,再重,隻怕另一端有隻千斤頂,叫那弟子甯願忘記名字,也要取心中所想。
過目不忘……
妖生在世,難道偏要過目不忘嗎?沒準他那隻是記性好罷了。記性好,便有記性不好,到那時,便能忘了。
這天賜之才,或許也是種詛咒……教他忘不掉想忘的。
就像蕭珏天生能聆聽萬物心聲一般,這種折磨不知多久,或許會令他麻木,當他遇到七竅玲珑心的塗山覓時,便會把他當成莫大的恩賜吧……
哪怕無字講,那蕭珏為了聆聽七竅玲珑心的心聲,又選擇了重開天賦。能聆聽愛侶的心音,當是……幸福。這……便破了詛咒?天賜之才,又變成了天賜之才。
可他總是無緣破咒的,一個一個皆應驗,靈的讓他心慌。
倒不如,前塵過往,終有一忘。
他有,重新再來的勇氣。
涅槃時,重塑妖身,不僅妖身,一切皆可重塑,到底要不要忘記……白鳳新生了,一抹白色留在他的識海,再也去不掉。劍也是,再也去不掉……
那些曾經夢魇般,在他百年曆劫過後,都如同天意般纏上了他。
千歸蘭猶豫不決,他大可以忘記前十八年,重拾自我,不過十八年而已……比之萬壽,實在太渺小。
但顯然,萬壽天神沒忘。
“以往之事,你不願聽,我便不說,何時你願意,我便再提。”雲孤光道。
隻說完這一句。
千歸蘭未答。
雲孤光也不再說了,急不得,他最知道這種時候,急不得,故而連一句何時願意也不敢問……願不願意……等便是了。
他應是急的。
葬神海中的神仙說的不錯,神帝接他來,就是求他散光于世的。他隻要散光,别的一切一切,都應有盡有。隻将光播撒于世。
這對光神來說,太簡單了。
他不需要呼吸、不需要睜眼,甚至不需要在神界,隻要活着就能散光。神父、神母愛他,天、地愛他。百般索求,皆予之。
故而雲孤光最開始是急的。
常常到葬神海中喊:“我為光神,他當屬于我,當是我的!”
随後也不需衆神答,常常一躍而下,在葬神海中沉淪。
天曉得,他如何把自己所求之物,歸還天地,又自己重新來求。
……
這條街,又是八條大士街的另一街了。
哪怕仙界一仙都,都有八條士街,神界更是錯綜複雜,不知多少路,更别提凡界的路。
讓雲孤光放棄,是不可能的,再尋出路便是……他不介意再花上個幾萬年……
莫如日日在他面前搖骰子,算他吉兇禍福,每次都算他敗局已定。他偏不信。
兩兩獨獨,無甚相交。
這也算是某種程度上的,各懷心思了。此名為,同街不同心,同路不同情。
雲孤光實在心跳的厲害,定不住心神,隻得念起獨屬于光神的祈福手勢,向上天祈福。
人拜天、地、神、仙。他為神,拜自己,拜什麼,也隻有自己才知……
千歸蘭隻見雲孤光走着走着,雙手聚集到一起,結成了一個他從未見過的手勢,唇繃起。
半面虔誠。
他便未作打擾。
隻是着實驚、吃驚,神…也需要如此祈福嗎?他都未曾向上天祈福過……而神,一向不肯賦予誰淩駕于神之上的權力。
他又忍不住思及,雲孤光在…所求…什麼呢……
仙音斷破思緒。
“綠柳枝灑甘露三千界上,好似我散天花就紛落十方,滿眼中清妙境,靈光萬丈……”
平地起仙霧,霧中出仙女,空中砂,頃刻變為空中花,夾着這段音聲,直直沖着這神、這妖來。
還是方才那老妪。
攤位不見,但還是一副老氣樣子,伴着群花飛出來,跳着舞,散着花。天女散花……應是老女散花……這逗樂仙平常愛舞的一種樣子。
若非此時天地皆亂,定會有許多仙來看她的“仙姿”,現在,也是少了一些而已。
老妪名呈笑,八士街有名的笑面仙,不僅面帶笑,其所到之處,也都是笑。歡笑、嘲笑、譏笑、愚笑……
至于為何,全在于她面上,有一顆痣,大痣,處于左嘴角上,黝黑碩大,無比顯眼。
呈笑一笑、一言、一悲,但凡有什麼面部上的表情,這顆痣可搶眼極了。引得你所有的視線都過去看那顆痣抖動,比呈笑還會表演。
未發聲先制其人!
故而引得衆仙發笑啊……尤其是以醜态作美态,去做什麼“天女散花”,那真是……效果奇了。
方才冷了場?無事,此時呈笑便又來了。惹得群仙來笑。
“嘻嘻嘻。”
“噗嗤,瞧她,老樣子也來學着散花。”
“這呈笑呈笑,散的就是老仙花。”
“百看不厭,百笑不厭。”
呈笑聽了,不在乎,為成仙時,便聽得許久了,如今都成仙了,說上幾句,又能如何。
千歸蘭也聽了,也是全當耳旁風,他心中如何想,也不會教旁的擾了。轉身接近雲孤光,自然地半撩起玄蝶兜帽,附到他耳邊問道。
“她叫呈笑,可是花仙?”
雲孤光轉頭看向千歸蘭,手依舊扒着他的兜帽,半搭肩膀,離得十分近,滿面春色。倒是不知為何,雲孤光隻回道:“不是花仙,是笑面仙。”
“笑面仙?倒是有些不像。她像一種花,你可知道?”千歸蘭道。
雲孤光端詳幾陣,他倒是不光憑眼睛看。光神早就知,若是用眼睛看,是不得這小妖其意的,需用心體會,用妖的眼光去看。
可這呈笑……究竟是個什麼花?
雲孤光想得直發愣。
“你好笨……”
千歸蘭笑他。
“牡丹呀,呈笑像牡丹花。”
牡丹?牡丹……花中之王,雲孤光難得心裡糊塗、想不明白,聽了一字笨,還真頭腦笨起來了。見他笑,雲孤光便也笑,道了句,“怎麼是牡丹?”
“牡丹,富态雍容,華貴大氣。更是花中之王,傲視群芳。你看呈笑,其眼中含笑、傲視群仙、雍容華貴……旁的仙都浮心急了,她神态自若,活像牡丹花……”千歸蘭道。
呈笑紅透粉金仙衣,笑面帶痣,依舊舞着,旁的仙也依舊笑着。砂作花再街上飛揚,疊成花海一景,自得一方。
“…你可記得之前士街上的蝴蝶仙子,他耳上的花帶錯了。”千歸蘭又道。
“如何帶錯了?”雲孤光問。
“那蝶仙清幽,壓不住牡丹,反倒為耳上牡丹作襯了。我與他不熟……不便告訴他。他……更适合玉蘭花,玉蘭雖說有“鬼花”之名,意思惹厭,但其不需陪襯,無葉便有花,清麗、幽怨、郁悶,十分像那位蝶仙之姿。合該帶上一隻透粉的玉蘭。”千歸蘭道,有些喜色。
他難得一見像牡丹的仙,也難得一見像玉蘭的仙,如今又可見,又可論上一論,心裡自當适意。
雲孤光不懂花的細語,隻聽得什麼……陪襯……不熟……鬼花……惹厭……幽怨……像蝶仙。
他也面帶喜色,心裡适意急了。
便說:“呈笑真有牡丹之姿,蝶仙真有玉蘭之姿。你說的…極對。”
千歸蘭點點頭,又看過去這一場天女散花。呈笑身旁處處鮮花炸開,也如雲孤光心花炸開……
雲孤光抓住千歸蘭的手,掠過上面的戒,又問道:“我像什麼花?”
千歸蘭這次貼過來離他更近,有意不讓誰聽見此處言語,幾乎是貼在他的耳朵上,隻作細小耳語。
“你像很多花,但若說最早……”
“…像荼蘼,荼白染紅,末路之美,隻剩一分春色。我若不救,凋謝零落,便成了寒池旁養料,教我如何舍得。”
“花語花色雖悲,但你喜歡嗎?”
“喜歡…”
随即,千歸蘭又侍弄好雲孤光的兜帽,理了理,叫它平整,好遮住主子的癡态,又擡手接住一朵花拿過來。
這,真是一朵豔粉牡丹,花開富貴,隻是仙家牡丹,會多一絲仙氣。
千歸蘭呈給雲孤光看。
“看,我就說是牡丹,呈笑定然也知。”
“是……”
“她定然也知……”
雲孤光百依百順,無論千歸蘭說什麼,也隻會說…是…是,或者再說…對…對。被荼蘼迷的神魂颠倒、五迷三道,徹底拜倒在荼蘼裙擺之下了。
他沒說的是,百花仙子裡,牡丹花中之王,牡丹仙子也是百花仙之王,其最為慷慨,故而,天女散花,散的都是牡丹花……
從今往後,這個規矩該變一變了。
牡丹之姿,如何比得上荼蘼?光神思索道。退一萬步來說,牡丹總作花中之王,難道不累麼?白無雙也該多作作這荼蘼的詩,叫神、仙二界多知道知道荼蘼之美。
雲孤光捏住一朵牡丹搖來幾分花香,又令它飄回去。千歸蘭早已走上前去同他心中的牡丹說上話了。
滿仙春色,萬集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