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的夢,屠盡天下。
有人的夢,連殺百人。
有人的夢,殺師棄妻。
光神,為了一盆草,造了一處世外桃源出來,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隻是她沒見過,說實在的……費這麼多心機騙一根草。愚蠢。
紅線一拳錘上床榻,其實何止愚蠢?!
光神真他大爺的荒唐、荒謬、荒誕!用萬壽心機,在夢裡騙一根草,陰損至極。那草,根紮進土裡,一輩子也不會像她一樣,去碰一碰那些虛假之物。
可隻有碰過才知,都是假的。
不如放任這盆蘭草死好了,病死也好、撕碎也好、枯萎也好,死了,也不用一輩子活在假象中,就連賴以生存的陽光都是假的。隻因一己之私?什麼私?
為什麼?到底……
詭異的夢。
“真是瘋了……”紅線喃喃自語。
錦屋極靜和亂。
紅線癱坐在木床上,看着滿地狼藉,眼中溢出莫名血意。她從來從來都容不得半點沙子,入她眼中,必須和順臣服,對她絕無虛假。
她曾想,如果她不是一條紅線,她願做人身上的指甲,鋒利、平頓,又是鋒利。劃開一些血肉之軀。
因為、原來,靠雙手親自去毀掉東西……比手指一點,用靈力去炸碎什麼的強撐之物,爽快多了。
還有還有,光是它者的“血肉”有何意思呢?
她扯開袖子,對着小臂,狠狠地咬了幾口,頓時皮肉綻開,紅血滲出,滿嘴巨是血腥,紅線咽了咽,抿着嘴,又将沾了血的羅裙撕了個稀巴爛。
痛且樂活,人間真谛。
她也瘋了。
光神的夢,壓得她無力,喘不過氣。她看不慣以強大欺騙弱小,更不喜像花一樣的謊言,她甯願你一拳我一拳的“交流”。僞裝比真刀實槍可怕。
可她失去了靈力,隻為她留了拳腳功夫,夢,更沒給她一些權利,叫她高高在上,能把光神踩進塵埃裡,隻能仰望草在外面茁壯成長。
夢隻給了她一個虛情假面的父親,附屬一些虛名。又給了她一個懦弱無能的男人,送一些微不足道的愛意。兩名女仆算是忠心可嘉,可她們無志成就大業。比起權,她們更愛财,斂财去逍遙。
她也是。
或許…她因此,夢不得什麼虛無之物。
紅線隻能安慰自己,隻是夢,不要較真。
百歲光陰皆幻夢。
吾父多計謀,亦為計謀所誤。吾夫多大情,亦為大情所誤。吾仆多忠骨,亦為忠骨所誤。吾多心魔,亦為心魔所誤。
夢而已。
别說那個假園子了,所有都是假的,哪來鐘統領,哪來白帝劍,哪來帝師還光,哪來國師之女玉玲珑,自然,也不存在被欺騙的蘭花,和因此憤怒的自己。
屋内狼藉一片,完好無損的,隻有水藍蝶裙,一抹清水色。紅線撿起已碎的石榴裙,無視痛苦狠狠地擦淨了血,穿上了那藍裙。
哼着曲,從破碎鏡中照了照。
很俗。
但俗是常态。
為什麼光神的夢,就不能俗一點,血腥一點?惡毒一點?狠辣一點?随便想殺什麼殺什麼,想做什麼做什麼。
紅線思忖。可能是,蘭如他所料,見不到外面,也跑不掉……故而特别,叫她發瘋。
是夢,無所謂了。
……
綠意青葉自在風。
盆蘭立在花蝶木圓椅上,光勾勒出它的細影,九片蘭葉,不多,也說不得少,對這位得病九死一生的蘭來說,着實可貴。
一處光景小地,三方人馬,她與鐘懷遠勢單力薄隻一人,卻是座上賓,坐着賞蘭。
光神養得不錯,足見那太監說的瞎話,不仔細看,蘭上黑斑全然消了許多,還有淺淺黑印,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再淺一些,便是黃白印。
讓紅線懷疑,是光神利用夢作弊。
隻因…她不想驚歎,天神在夢裡都這麼神通廣大,滿身黑斑的蘭,三天就養好了,還養的如此真實。
開玩笑。
她搖了搖頭。
又想。
‘這…會是我主子麼?’
她那便宜纏上的複活王子。
夢外,主子是鳳凰,或許夢中,天神念着主子的名字,就臆想出來一盆蘭養着。
雖說…夢是相反,其實……不然。
夢是一些體會不到的别情交織在一起,兩兩“别樣的情”互相影響,構出一個十分奇特的夢。
啊哈……
三關囚蘭。
光神,你不正經。
紅線難得分些眼神給夢主。
一副凡人做派,百蝶玄衣,落落如星狀,内邊為金,為其增色。頭帶花蝶暗紋抹額,中間一塊白玉,壓烏發一頭。
很正經的俊美凡人。
關鍵是,這是他的夢。
夢得這麼…俊美,太戀己了……
紅線嫌棄。
但紅線又看到他身後的兩隻白蝶。
蘭可最厭雪了,夢什麼白色?不會是因為,她被綁在光神手上的時候,又看着他的臉,又看着他身上的蝴蝶,又想着白劍,又想着蘭的緣故吧?
那就不存在瞎夢、臆想了。
都是有什麼夢什麼。
其實……仔細看看,其實光神跟外面的光神長得一樣,許是實事求是。
說到底。
紅線不可能把光神想得這麼好看,除非她的蘭主子入夢,才會把這個荒唐神想得天資卓越,美貌不可方物,含在嘴裡怕化了,最委屈的寶貝,天上天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好善人……
如果夢真的容易因一個念頭就改變,她希望,光神變成醜八怪乞丐爺,鐘懷遠怒殺八千流浪漢,玉玲珑紅裙祭司台上大跳豔舞,天可以日日晴,蘭是舉着琵琶的天神,白劍心與她長相守。
…大夢千秋。
“這蘭長得真是康健美麗,帝師為了此地,着實煞費苦心了。”鐘懷遠道。
煞費苦心。紅線暗笑,鐘懷遠還是很會說話的。如果不是那些仆從帶了面具,臉上不知會有多麼奇異的光彩。
隻聽那帝師溫聲言說。
“是它自己生的好,與我…沒什麼關系。”還光道。
反而去誇蘭花了。
可不得誇,這些西域靈材,能做出強兵利刃,或是炮車火炬,能鑄就堅防之物,可偏偏用來做什麼脆弱的假花草,造出世外陽光之境,都為了騙着一株蘭而已。
啊……原來這才是外面下雨的用意?
“帝師太謙虛了,我們來時見路上那些花阿草阿,美則美矣,可毫無生意,滿園子春芳,就數這盆蘭生機勃勃。”紅線道。
她美目盼兮,眼中蘊含着種種“情誼”流波,一縷一縷地傳道鐘懷遠那裡去,好一個美人暗送秋波啊。也不能說是暗送,當着好幾雙眼睛,明晃晃地送去。
那玉面鐘統領接到了。
“哎,玉姑娘,這說起生……其實萬事萬物,隻在一個活字,不活,也沒什麼意思,死物…總歸是差些佳意。你說是不是?”鐘懷遠道。
他從不肯讓玉玲珑失望。
紅線更加高興,笑容綻放的無比大,眼中有明晃晃的輕蔑與嘲諷,瞧着那些下人們有的都快站不住腳了。她看着,更顯笑意了。
“鐘統領說的極對,理應哪哪都應該是活的……若說……若說有什麼地方,都是死的。哈哈,哎呀,我還真不好說出來,恐污了諸位的耳朵。”紅線道。
故弄玄虛,徐大太監被氣得擡頭望天,也不肯賞這美人一絲眼光。二白蝶似乎無動于衷。
鐘懷遠仍笑意綴着臉上。
“诶!玉姑娘,何必如此扭捏。”鐘懷遠道。
紅線伸出手指點點他,也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樣。
誰唱戲,自然誰要擺出一副笑臉,哭着唱戲也有,可既然唱戲,那就勢必要擺出一副假哭樣子,留不得眼淚,眼淚花妝,這戲,就唱不得了,說到底,假哭也是笑意。
“那我可說啦……要我說呀,這到處都是死物,可不就是死人墓嗎,活人可千萬不能進死人墓,死物,晦氣!”紅線道。
“哈哈哈玉姑娘,說的極是個道理,不愧是國師之子。”鐘懷遠道。
一男一女與美園中你來我往地你一句我一句搭着話,說道盡興處更是笑作一團,隻是這暧昧之景,卻不為調情,隻為……
“帝師……你說呢?”紅線問道,十分嬌俏可人,意味深長。
她眼睛掃過去,帝師仍是散漫樣子,身後太監瞪眼,可這太監再大,也是下人,就像空如空也再白再橫,可也是下人。
主子說話,下人,不可插嘴。
隻有三張椅子,那就隻有三人能說話。帝師還光,管你是哪門子光……你不說,我和鐘懷遠,可就要……
本以為,帝師真就不說了。
不說也在理,一介帝師嘛……自然不會因三言兩語就費心對付他們。可……紅線就因這三言兩語感受到快意,不說,她不甘心。
她就喜歡戳人痛處,戳人心肝。
但帝師還光還真…費心回話了。
“即便是假,有一真就夠了。縱使死物,也何嘗不是生物所造……墓,亦如此。”
“這墓,實為生者之思,一磚一瓦、一土一沙,為生者的思念放一個安置之所罷了。雖滿存死物,卻具是活思……”
“别有用心之人,闖入他者之墓,不得其思,隻得其死。”
“如何懂呢……”
“二位若是心憂身上沾了晦氣……”
還光說着,手拄在椅子上,面有茫然之色,眼望清風拂蘭,搖曳之姿,悠悠說盡未完意。半晌,似回過神,動了動手。
又補上兩句。
“去了便是。”
“不去,怕鬼遮眼,迷了心。”
帝師暗令已下,此靜地瞬間有些亂意。
倒是鐘懷遠還未回神,有些沉溺,也不算被蠱惑,沉靜而沉默,帝師的聲音……聽着很獨特有意。
似劍。
鐘懷遠驚得站起來。不知為何突然這麼想。可,如若白帝劍真有什麼音色……那一定是帝師這種音色。可令持劍者得天下。
帝王之音,響令天下。
“鐘統領,請吧。”
面前的徐大太監道,二蝶“請”着那藍衣女子。
鐘懷遠順從地跟着走,又斜着眼睛,奪下了最後一抹帝師榮光,留在腦海冥思苦想。
那帝師尊榮華貴,頭上抹額中一塊白玉,半紮起頭發,散漫也不失威儀,确實顯出了帝師平和之姿。
可就是眼睛,空茫一片,不知在尋什麼,這是帝王大忌。雖明知在看蘭,但鐘懷遠卻覺他不該那麼做。
如有帝王之姿,那眼中勢必要充滿權利,再沾不得其他,身居高位,追求高權,治國、安民、定天下,對天下人皆好。
這麼一想,鐘懷遠又否定了之前聽到的“帝王之音”,醒了。
被雨澆醒了。
他擡頭,望向四周。
遠處殿前遊廊内數名黑蝶面,手腳并用地攔着他帶來的随從,那些“随從”實為軍兵,跟在他身邊誓死效勞,但也知道些規矩,未強烈反抗。雖臉上有怒色,但并未上前鬧事。
而玉玲珑那兩名侍女,手裡攥着的短刀已出鞘,被幾名黑蝶打落在地,短刃落地,雨水澆在上面,透亮閃光,而其主,同其餘仆從狼狽被押,一同扣在遊廊内。
局勢對他不利。
但鐘懷遠反而覺得,理當如此、理當如此,難道帝師……就合該是個空有虛名、占着名位的草包?
理當如此。
遊廊外……鐘懷遠扭頭,藍衣女子嘴上被綁了百蝶黑布,臉上猙獰扭曲,雙臂被擒,反複欲起,反複被按于雨裡,被布條噤了聲,唔唔掙紮,說不得話,最後亦被二名白蝶面壓着跪落在地。
那二白蝶是空如、空也。早就壓着了,從那處假園子行至此處,反抗的辱罵聲他都聽得見,隻是懶得去想。話說出口,已成定局。
面前徐大太監黑色錦袍,頭戴高帽中綴明珠,上有黑傘遮雨,得滿身威嚴。大雨傾壓,壓不垮有脊背之人,徐大太監亦如此。
太監處世圓滑,身居高位,恩威并施掌握的更是爐火純青,面上的笑,更是比臉還重要,鮮少針鋒以對他人。此時對他,面目陰沉,目露暗光,已是“難得一見”。
他身後跟着四位白蝶面,是新蝶,鐘懷遠無心去看面上蝶紋,雨糊了眼看不清什麼,卻糊不住綠意。那四位具端着黑方盤,綠葉層疊。
是柚子葉。
正是來給他和玉玲珑去晦氣的,說到做到。無需旁人來壓他,混着雨水,一撩袍子,鐘懷遠膝蓋一沉,跪在了三觀殿前。
他逾矩了。
帝師與國師,一帝之師,一國之師,他受國師教導,墨茹受帝師教導,而墨茹比他,太子與統領,孰高孰低……他克己複禮,當是最明白不過。那太監着實說的虛詞,他,才是小輩。
以下犯上,實該死罪。
并非殿中有鬼,入殿前,他心不純,已經被鬼迷了心竅,亂說了話,該去去晦氣。
徐大太監垂眸,這位實屬青年才俊的鐘統領自行跪下,他眸中含着惜才之心,面上也挂些怒其不争的可憐意,為陰暗臉色增一抹亮眸光。
稚子何辜,不知無罪。
比起國師故意養出之子的無知。
鐘統領實屬罪加一等。
連他也想,定是鬼迷心竅,不然……為何鐘懷遠也要跟着那女子說些什麼死話出來,還當着蘭面前盡說胡話。如何…都失了來意。
徐大太監暗自氣惱,若不是不敢冒犯,他定然也要為帝師說上幾句公道話,讓這鐘統領清明過來。
他言。
“鐘統領,帝師曾見過你房屋上懸挂的字。”
“君子思行,暗室慎獨,不出其位。”
“這十二個字,你挂在堂中最顯眼的一處。無論作戲還是真銘,都贊你一句明事理。”
“我跟着看了,也在心裡誇你一聲好。如今,太子和國師,都對你青睐有加,可是将帝師抛之腦後了?”徐大太監道。
他話說的直白,雨中帶氣,語中也帶氣。
鐘統領跪在雨中,略顯凄涼意,依舊半垂着頭。
“懷遠不敢。”
“帝師榮歸皇天,實為百姓之福光。”
“沖撞帝師,實為懷遠之過錯。”
“懷遠,願意受罰。”鐘懷遠道,拱起手,雨順着手臂溜進袖裡。
徐大太監一擺手。
“别說受罰!”
“帝師恩典,給你和玉姑娘去去晦氣,你好生接着便是。”他嚴聲道,眉頭上的肉抖動起來。
“懷遠晦氣纏身,理當一去。”鐘懷遠道,音聲細弱。
如此,引得許大總管又多說了句。
他俯身靠近鐘懷遠,極其珍重的一個姿态,十分尊敬。那張閹人面上,雖褶皺也不顯老,也不白面文弱,一道褶子像一道久經沙場的戰疤,兩隻眼似鷹,鎖定目标後,頃刻間抓緊獵物。
而此時,大總管隻是用這雙眼睛告訴你,“很危險,快跑吧”,用他獨到的慧光,用他久經的傷疤,提點展翅翺翔之輩。
言辭懇切。
“你縱然千般喜愛玉姑娘,可也由不得她胡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你不懂,便是故意不懂!”
“叫她平心,或許能留命一條,同你相伴此生!”徐大太監慈愛勸言,已是多說。
但。
鐘統領,進時進,退時退,隻尋自己之心。他認了晦氣,卻并非徐大太監以為的服軟,而是,有罪該罰。日後再犯,那便再罰。
一碼,歸一碼。
鐘統領是有些‘嚴謹’在身的。
“就算她真的收斂天性藏起了禍心,那也…不是她。”鐘懷遠道,聲音輕柔合着雨水,面如劍上流蘇,是利劍身上的唯一柔情。身似劍鞘包容,收容利劍飛心,息劍洶湧兇意。
何嘗不是另一種美人之姿。
為所愛執拗。
此種姿态,亦是會被誰有模有樣地學去了。
“你好生思量吧!”
徐大太監聽了,擡起身,氣不打一處來,一句話未說完,一甩袖子回殿裡了。
留白蝶在這去晦氣。
就算随從想要一同去晦氣也是不行的,她們又沒進殿看那死物,也無晦氣,何需去呢……周身清爽,隻是身有涼意。
柚葉去晦,傳習已久。
天上有何物?或許以前什麼都有。但現在,隻有大滴大滴、大顆大顆的柚葉雨,二面白蝶揮灑着柚葉,那去晦氣的“水”,傾灑下來,澆透了他和玉玲珑。
鐘懷遠微垂着頭,柚葉雨穿浸發髻,順着鬓角、眉頭,流出來洗過他的面、下颌,沿着下巴滴灑到地上,涼意透徹心扉。
雨下了三天了。
地面的水再緊着清理,也難免積成潭,包裹着他們二人的膝蓋。
即便全身都被雨泡着,他還是能隐隐感覺到,柚葉飛過來的細小水滴撒到他的臉上,正去除着晦氣。
要反抗嗎?不為什麼。隻為玉玲珑身後的二蝶過來一隻,少壓着玉玲珑一點,讓她輕松些。
但,玉玲珑帶着白帝劍滾落山崖,後來……國師尋回了她,卻未曾将白帝劍拿出來。
是國師私藏?還是……
總歸,國師給玉玲珑下了蠱,不知是什麼蠱,讓她性情大變,陌生無比。她臂上散發着的血腥,也驅不散蠱味。
還是算了。隻作無用功。
難道三觀殿,隻有這幾隻白蝶?隻有這幾片柚子葉?真有晦氣沾他們身上了?已是輕罰。小懲大誡。
他本就有事想問那還光,卻不敢問。
如今更是得罪了帝師…别逞什麼大英雄了,為時已晚。
可誰能告訴他?
那深宮的秘語。
要人性命的秘聞。
太子,想殺帝上位,國師,要殺帝謀反……一位是至交,一位是恩師,一位是人間正道。
三方鼎立,他該入哪局呢……
入皇帝,舍玲珑。
入國師,叛國。
入至交,叛己。
鐘統領不知往哪走。
他盼求是夢,是夢就好了……如同殿中草木,皆為假,一碰就碎、一碰就碎,碎後重緣,入輪回之鏡,同玲珑再續前緣。金梧桐落下之日,你我再見。鐘懷遠念道。
眼前白蝶衛換了八輪。
袖葉換了十六盤。
玉玲珑早已倒地不起,被扶回房了,畢竟隻是去晦氣,不是要人性命,一身水藍衣,澆得像隻弱水蝴蝶,溺語氣中。水木花雨中,獨留他百思不得其解。此局難破。
第九輪。
來者卻不是白蝶面。
帝師還光。
“坐。”
對他這麼說。
可他,動彈不得,啟唇艱難。
下一刻,他被白蝶面拎起,擱置到椅子上,如同一條被網住的死魚,張着嘴有進無出,更如垂暮老人般,斜靠着椅背。
頭上有了黑傘,讓他得以喘息。知覺回籠,體會更深,明明是水沖刷着四肢,卻如墜冰窟,四肢僵硬無比,冷白如屍。
罰後,痛悔交織才是罰的用意,更加洶湧。鐘懷遠盡可能快速喘着氣,讓自己能清醒。面前的帝師在等他,坐在椅子上等他。
“帝師……”鐘懷遠出聲,微微颔首。
這是有力氣聽人說話了。
“可是心有不平?”帝師還光問道。
鐘懷遠離開椅背,挺直了脊梁,雙手握拳放于膝蓋之上,接上帝師的目光,那是雨中一點亮。
他身上的灰袍已成了烏袍,但還算整裝,不失風雅。平心、平怨,該來的他都會迎接,過去的都會過去。同樣,不平回來,不平,也會走。
殿内為假,是帝師私心。
屋外雖為暴雨,但,一切為真。
與方才在殿中不同的,還有椅子,那時,殿中擺的是三張北官帽椅。如今,拿來的是兩把圈椅,雖同為花蝶圖案,其意味,大有不同……
大雨中。
他坐得筆直,帝師坐得舒服,可也意外兩兩相對,兩雙眼睛在雨中靜視,同樣頭上懸着一把黑傘,同樣身後站着一白蝶面。
坐圈椅理該舒服坐,隻是他不願舒服。
唇上灰白色,随着鐘懷遠的一張一合恢複了些氣血。他說……
“我行軍于西北時,曾聽得狼王傳說。說,西北有一狼王,名王書齊,大漠商隊,九城商戶,皆歸于麾下,名傳萬裡。”
“但有三人不服,又說,在她們手裡,狼會更加溫順、乖巧、可愛,她們雖為三位,但合起來也可比王書齊更勝狼王這一名号。”
“王書齊親自去見了那三位,于衆目睽睽之下,大言不假。”
“後來,王書齊昭告九城人士,說她們三位,确實比他要更會訓狼,衆人争相前往。”
“卻,敗興而歸。”
“無論是王書齊和那三名女子,都所言不假。”
“無論哪一匹惡狼、兇狼,在那三位手下,狼着實聽話。”
“自願磨去利牙、磨去利爪,用嘴叼住項圈,抛擲空中為自己帶上,讨三主歡心,甚至不需以肉為引、不需以鞭驅使。”
“衆人詢問,要個說法。三女子才悉數告知。”
“原來那三位女子尤善戲法,而獸戲,隻不過為其中一戲。别說狼,就算是虎、是豹,經過那三名女子的一個手勢、一個邁步、一個轉身,看過去,再兇狠的野獸也依舊如家犬聽話。”
“但,衆說紛纭之下,有關狼王一名,卻出奇的一緻,她們三位還是擔不起狼王之名。”
“衆人想看的狼,是馳騁于草原之上的野性,是舍命撕咬群獸的野性,更重要的,是看那不合于群、不服于人的傲性。”
“他們不認為,三女子馴的是狼,就算一日之内,馴服百頭狼,也算不得數。”
“那三位女子比得過王書齊,卻比不過狼王。”
“在王書齊手下,狼,始終是狼。”
“王書齊要時刻警惕狼的利爪、利齒,放置從活肉變成死肉,但也要相信狼的心,它們那顆尊于自心的獨心。王書齊要狼始終是狼,卻能成為伴他左右的狼。”
“衆人認為,王書齊馴得才是狼。”
“三女子雖不得狼王之名,卻也自诩打敗王書齊,離開九城。王書齊雖不得馴狼之名,卻也保得了狼王之名,未尋其蹤。”
“就算是被馴的狼,也被九城人士領走,為家中所養,如同狗一樣,做看家護衛。而狼,也得了一寸安甯之地,一生平淡卻安全。”
“都各退一步。”
“帝師寬宏大量,想必早已不怪罪我與玲珑,得此一退,我又怎會心有不平呢?鐘懷遠道。
說完,他定定地盯着帝師的臉,不肯放帝師面上的任何一動,就算額間那白玉是作為‘不可逾矩’的警示,鐘懷遠也不肯收回目光了。
他要确認,玉玲珑是平安的。
帝師垂眸,好似不甚在意他說的話,語中,也是随便說出來什麼應付他。
“就算狼淪為了狗。”
“可為其主、為其肉,也還是會忍不住露出尖牙……還能吃得下肉,就可明,其兇性還在。”
“三女子已走,九城之中再無人會獸戲……狼暴起之日,又當如何?”還光道。
音聲有着不屬于少年人的沉穩,鐘懷遠不知,這位帝師是否習慣了拿語言壓人,故而說得危險。
不知……還光久不處深宮,是從何處學來。
此中深意,即使隔着大雨,落入耳旁也聽得明白。這不免讓鐘懷遠重新試探他的眸光,如淵水之黑,不得觸碰,卻識得危險。
本不該蹚這淵水。
無奈。
鐘統領拱了拱手,說完幾句話又放下。
“若狼當真暴起,其主,必當以身飼狼,平其兇心。旁觀之人,隻需等狼熟睡時,拔盡牙齒即可。”鐘懷遠道。
他說的真,可說的不全。
狼若真張開了嘴,他會把臂膀送進去,然後……死死的困住它,帶狼離開九城,翻過大漠,送去山中,遠離任何傷狼性命之人。
誰都等不到狼的熟睡。
如此,便可護狼一生。
也可,護玉玲珑一生。
“玉玲珑…”
還光話未盡。
可鐘統領已驚出一身冷汗,腿有些控制不住的震顫,釘在地裡般施力鎮靜下來,他全神貫注盯着那少年帝師。可還光卻依舊未同他對視,反而又是一片茫空之色看着别處。在看什麼……在找什麼……
“是怎麼種下那蘭的?”還光道。
鐘懷遠松了一口氣。
别尋玉玲珑的命就好,若真要尋,就尋他的命好了,一命換一命,還算公平。既然問蘭。
那就是……各退一步了。
鐘統領來不及喜什麼,便提神回想。
這事,他記得清晰。
“并未特意種養。”鐘懷遠眯着眼睛道,眼中有暗思,他對那蘭,有很複雜的情。
又細說。
“千緣閣。”
“京都有個千緣閣,專制信物——“千緣前緣”,美名其曰……千緣前緣,有緣再見。”
“我入此閣,買了一個千緣前緣香囊送與玲珑。”
“有一天,在國師府,她同我争吵,一氣之下解開香囊扔到地上,銳石劃開了香囊,裡面的白色浮毛飛揚出來。”
“但我和玲珑誰也不肯低頭,也就都沒有過多在意。”
“啊……後來,還是國師同我們說,無端端的……假山石縫上,有一株草,不似野草。”
“我和玲珑同去看時才想起來。啊……原來,原來在我們都沒發現的時候,這蘭草發芽了,長大了,鑽出來讓我們看見。”
他提起此時,甚至有些神往。
“本不該如此的。”
“書上講過,蘭花種子很特别,特别小,特别多……特别難活。”
“真要養蘭,下定決心的話,一定不會像那樣,随便抛灑在陰暗縫隙裡,任那蘭草自生自滅。”
“這株蘭,是我與玲珑的蘭因。”
大雨之下,鐘懷遠吐露真言。他和玉玲珑的情,從來都不作什麼假,該是什麼…就是什麼……
他知道蘭花的降生是巧合,也知道蘭花降生的不易,可無奈,就是沒有精心養成這種子。
甚至都隻是無意種下的。
若不是蘭草活了,他和玲珑,都不會想起急火攻心時落在地上的香囊。他是感激那蘭的,可也覺得,蘭來的倉促,隻是來得巧妙。
鐘懷遠又輕語。
“玲珑……是個很随性的女子。她…不善養蘭。”
“我便将那蘭,連着根土,從石頭上剝下來,置于光台之上,享日月星輝,閑暇時,為其念念書。”
“它慢慢地長大。”
“隻是一直未有花開,瞧不清它是個……什麼蘭。”
“後來……後來我左遷了,蘭便為玲珑所養,也跟着她進了山。”
“許是,沒養好,叫蘭得病。”
“我不得知。”鐘懷遠道。
雨聲殘響。
又言。
“天下世事颠簸,我和玲珑自身難保,終時顧不上蘭草,便疏忽了。再發現……總歸是,為時已晚。”
鐘懷遠聲音輕緩而又堅定,娓娓道來,雨傘籠罩之下,他的氣色也逐漸變好了,隻是身上依舊有水洇濕。
他意識不到的是,所講之事令他痛苦掙紮,眉頭舒展不開,以至于他的眼睛也望向空茫雨中,忽視灰天與地白。單純的“念”出回憶。
他心中亦有所想。
‘吾妻表剛實嬌,父雖與之無血親,卻是其唯一呵護。戰事又起,大雨請下得輕些…勿砸壞吾妻志氣,大雨請下得慢些…勿起煙迷住吾妻,大雨請下的疏些…勿封滅吾妻生機。
至于蘭,他從不驚奇有誰會愛上蘭,那着實普遍,生得好、長得亮。隻是帝師…最好不要太在意一根草,實在浮誇,更是一種‘濫情’,不該将那麼多的天華地寶都用到一盆草身上。
那草很重要……可比起那些…那些更重要的黎明,似乎孰重孰輕,極複雜,鐘懷遠又拿不準了。那蘭草。
哪怕……
“你感激它。”帝師還光道。
鐘懷遠閉眼,如釋負重地垂頭,卻沒再擡,好似點頭一般。承認。
“對。”
得一答。
“鐘大人…你很幸運。”
帝師莫名答了他這麼一句。
音落,頭上黑傘抽離,庭院中,獨留他一人坐在圈椅上,再淋大雨,衆仆不顧大雨争相圍上來。
“……”
“……”
“……”
聽不清了,昏過去了。
……
“國師大人呼風喚雨,卻管不了自家幼女,再強的人也有弱點。”
“唉……叫小姐在帝師這吃吃苦頭也好,這樣才懂國師的難處。女人嘛,一攤爛泥,晾着晾着,就變硬了。等國師大計一成,咱們小姐就是太子,你當左将軍,我當左丞相,怎一個好字了得……”
“好主意……右相就讓白無雙當,右将軍就讓鐘懷遠去當。他們負責能文能武,咱們負責能聞能舞。怎一個妙字了得……”
“今日,又是一個雨天啊。”
“廢話,當然是雨天。”
“白花長夜襲春夢,遊魂驚歎了無痕。十八帝劍皆非玉,深處四出不覺逢。”
“白無雙飛書過來的?可惜,荼蘼花開,再無春日。”
“小姐春溫又發熱了。”
早聽不清了,早昏過去了。
……
雨不願停。
“小祖宗,鐘懷遠豈不是将你比作狼王?狼王雖名盛,但王書齊可不是什麼正經人……”徐大太監道,急色多言。
衆蝶垂頭塞耳。
滿殿具靜,為一人所備。
帝師還光依然坐在一圈椅上,閉目養神。不過坐的不是殿外那兩隻,淋水的椅子,再補救也難複原,棄了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