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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西北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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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的夢,屠盡天下。

有人的夢,連殺百人。

有人的夢,殺師棄妻。

光神,為了一盆草,造了一處世外桃源出來,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隻是她沒見過,說實在的……費這麼多心機騙一根草。愚蠢。

紅線一拳錘上床榻,其實何止愚蠢?!

光神真他大爺的荒唐、荒謬、荒誕!用萬壽心機,在夢裡騙一根草,陰損至極。那草,根紮進土裡,一輩子也不會像她一樣,去碰一碰那些虛假之物。

可隻有碰過才知,都是假的。

不如放任這盆蘭草死好了,病死也好、撕碎也好、枯萎也好,死了,也不用一輩子活在假象中,就連賴以生存的陽光都是假的。隻因一己之私?什麼私?

為什麼?到底……

詭異的夢。

“真是瘋了……”紅線喃喃自語。

錦屋極靜和亂。

紅線癱坐在木床上,看着滿地狼藉,眼中溢出莫名血意。她從來從來都容不得半點沙子,入她眼中,必須和順臣服,對她絕無虛假。

她曾想,如果她不是一條紅線,她願做人身上的指甲,鋒利、平頓,又是鋒利。劃開一些血肉之軀。

因為、原來,靠雙手親自去毀掉東西……比手指一點,用靈力去炸碎什麼的強撐之物,爽快多了。

還有還有,光是它者的“血肉”有何意思呢?

她扯開袖子,對着小臂,狠狠地咬了幾口,頓時皮肉綻開,紅血滲出,滿嘴巨是血腥,紅線咽了咽,抿着嘴,又将沾了血的羅裙撕了個稀巴爛。

痛且樂活,人間真谛。

她也瘋了。

光神的夢,壓得她無力,喘不過氣。她看不慣以強大欺騙弱小,更不喜像花一樣的謊言,她甯願你一拳我一拳的“交流”。僞裝比真刀實槍可怕。

可她失去了靈力,隻為她留了拳腳功夫,夢,更沒給她一些權利,叫她高高在上,能把光神踩進塵埃裡,隻能仰望草在外面茁壯成長。

夢隻給了她一個虛情假面的父親,附屬一些虛名。又給了她一個懦弱無能的男人,送一些微不足道的愛意。兩名女仆算是忠心可嘉,可她們無志成就大業。比起權,她們更愛财,斂财去逍遙。

她也是。

或許…她因此,夢不得什麼虛無之物。

紅線隻能安慰自己,隻是夢,不要較真。

百歲光陰皆幻夢。

吾父多計謀,亦為計謀所誤。吾夫多大情,亦為大情所誤。吾仆多忠骨,亦為忠骨所誤。吾多心魔,亦為心魔所誤。

夢而已。

别說那個假園子了,所有都是假的,哪來鐘統領,哪來白帝劍,哪來帝師還光,哪來國師之女玉玲珑,自然,也不存在被欺騙的蘭花,和因此憤怒的自己。

屋内狼藉一片,完好無損的,隻有水藍蝶裙,一抹清水色。紅線撿起已碎的石榴裙,無視痛苦狠狠地擦淨了血,穿上了那藍裙。

哼着曲,從破碎鏡中照了照。

很俗。

但俗是常态。

為什麼光神的夢,就不能俗一點,血腥一點?惡毒一點?狠辣一點?随便想殺什麼殺什麼,想做什麼做什麼。

紅線思忖。可能是,蘭如他所料,見不到外面,也跑不掉……故而特别,叫她發瘋。

是夢,無所謂了。

……

綠意青葉自在風。

盆蘭立在花蝶木圓椅上,光勾勒出它的細影,九片蘭葉,不多,也說不得少,對這位得病九死一生的蘭來說,着實可貴。

一處光景小地,三方人馬,她與鐘懷遠勢單力薄隻一人,卻是座上賓,坐着賞蘭。

光神養得不錯,足見那太監說的瞎話,不仔細看,蘭上黑斑全然消了許多,還有淺淺黑印,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再淺一些,便是黃白印。

讓紅線懷疑,是光神利用夢作弊。

隻因…她不想驚歎,天神在夢裡都這麼神通廣大,滿身黑斑的蘭,三天就養好了,還養的如此真實。

開玩笑。

她搖了搖頭。

又想。

‘這…會是我主子麼?’

她那便宜纏上的複活王子。

夢外,主子是鳳凰,或許夢中,天神念着主子的名字,就臆想出來一盆蘭養着。

雖說…夢是相反,其實……不然。

夢是一些體會不到的别情交織在一起,兩兩“别樣的情”互相影響,構出一個十分奇特的夢。

啊哈……

三關囚蘭。

光神,你不正經。

紅線難得分些眼神給夢主。

一副凡人做派,百蝶玄衣,落落如星狀,内邊為金,為其增色。頭帶花蝶暗紋抹額,中間一塊白玉,壓烏發一頭。

很正經的俊美凡人。

關鍵是,這是他的夢。

夢得這麼…俊美,太戀己了……

紅線嫌棄。

但紅線又看到他身後的兩隻白蝶。

蘭可最厭雪了,夢什麼白色?不會是因為,她被綁在光神手上的時候,又看着他的臉,又看着他身上的蝴蝶,又想着白劍,又想着蘭的緣故吧?

那就不存在瞎夢、臆想了。

都是有什麼夢什麼。

其實……仔細看看,其實光神跟外面的光神長得一樣,許是實事求是。

說到底。

紅線不可能把光神想得這麼好看,除非她的蘭主子入夢,才會把這個荒唐神想得天資卓越,美貌不可方物,含在嘴裡怕化了,最委屈的寶貝,天上天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好善人……

如果夢真的容易因一個念頭就改變,她希望,光神變成醜八怪乞丐爺,鐘懷遠怒殺八千流浪漢,玉玲珑紅裙祭司台上大跳豔舞,天可以日日晴,蘭是舉着琵琶的天神,白劍心與她長相守。

…大夢千秋。

“這蘭長得真是康健美麗,帝師為了此地,着實煞費苦心了。”鐘懷遠道。

煞費苦心。紅線暗笑,鐘懷遠還是很會說話的。如果不是那些仆從帶了面具,臉上不知會有多麼奇異的光彩。

隻聽那帝師溫聲言說。

“是它自己生的好,與我…沒什麼關系。”還光道。

反而去誇蘭花了。

可不得誇,這些西域靈材,能做出強兵利刃,或是炮車火炬,能鑄就堅防之物,可偏偏用來做什麼脆弱的假花草,造出世外陽光之境,都為了騙着一株蘭而已。

啊……原來這才是外面下雨的用意?

“帝師太謙虛了,我們來時見路上那些花阿草阿,美則美矣,可毫無生意,滿園子春芳,就數這盆蘭生機勃勃。”紅線道。

她美目盼兮,眼中蘊含着種種“情誼”流波,一縷一縷地傳道鐘懷遠那裡去,好一個美人暗送秋波啊。也不能說是暗送,當着好幾雙眼睛,明晃晃地送去。

那玉面鐘統領接到了。

“哎,玉姑娘,這說起生……其實萬事萬物,隻在一個活字,不活,也沒什麼意思,死物…總歸是差些佳意。你說是不是?”鐘懷遠道。

他從不肯讓玉玲珑失望。

紅線更加高興,笑容綻放的無比大,眼中有明晃晃的輕蔑與嘲諷,瞧着那些下人們有的都快站不住腳了。她看着,更顯笑意了。

“鐘統領說的極對,理應哪哪都應該是活的……若說……若說有什麼地方,都是死的。哈哈,哎呀,我還真不好說出來,恐污了諸位的耳朵。”紅線道。

故弄玄虛,徐大太監被氣得擡頭望天,也不肯賞這美人一絲眼光。二白蝶似乎無動于衷。

鐘懷遠仍笑意綴着臉上。

“诶!玉姑娘,何必如此扭捏。”鐘懷遠道。

紅線伸出手指點點他,也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樣。

誰唱戲,自然誰要擺出一副笑臉,哭着唱戲也有,可既然唱戲,那就勢必要擺出一副假哭樣子,留不得眼淚,眼淚花妝,這戲,就唱不得了,說到底,假哭也是笑意。

“那我可說啦……要我說呀,這到處都是死物,可不就是死人墓嗎,活人可千萬不能進死人墓,死物,晦氣!”紅線道。

“哈哈哈玉姑娘,說的極是個道理,不愧是國師之子。”鐘懷遠道。

一男一女與美園中你來我往地你一句我一句搭着話,說道盡興處更是笑作一團,隻是這暧昧之景,卻不為調情,隻為……

“帝師……你說呢?”紅線問道,十分嬌俏可人,意味深長。

她眼睛掃過去,帝師仍是散漫樣子,身後太監瞪眼,可這太監再大,也是下人,就像空如空也再白再橫,可也是下人。

主子說話,下人,不可插嘴。

隻有三張椅子,那就隻有三人能說話。帝師還光,管你是哪門子光……你不說,我和鐘懷遠,可就要……

本以為,帝師真就不說了。

不說也在理,一介帝師嘛……自然不會因三言兩語就費心對付他們。可……紅線就因這三言兩語感受到快意,不說,她不甘心。

她就喜歡戳人痛處,戳人心肝。

但帝師還光還真…費心回話了。

“即便是假,有一真就夠了。縱使死物,也何嘗不是生物所造……墓,亦如此。”

“這墓,實為生者之思,一磚一瓦、一土一沙,為生者的思念放一個安置之所罷了。雖滿存死物,卻具是活思……”

“别有用心之人,闖入他者之墓,不得其思,隻得其死。”

“如何懂呢……”

“二位若是心憂身上沾了晦氣……”

還光說着,手拄在椅子上,面有茫然之色,眼望清風拂蘭,搖曳之姿,悠悠說盡未完意。半晌,似回過神,動了動手。

又補上兩句。

“去了便是。”

“不去,怕鬼遮眼,迷了心。”

帝師暗令已下,此靜地瞬間有些亂意。

倒是鐘懷遠還未回神,有些沉溺,也不算被蠱惑,沉靜而沉默,帝師的聲音……聽着很獨特有意。

似劍。

鐘懷遠驚得站起來。不知為何突然這麼想。可,如若白帝劍真有什麼音色……那一定是帝師這種音色。可令持劍者得天下。

帝王之音,響令天下。

“鐘統領,請吧。”

面前的徐大太監道,二蝶“請”着那藍衣女子。

鐘懷遠順從地跟着走,又斜着眼睛,奪下了最後一抹帝師榮光,留在腦海冥思苦想。

那帝師尊榮華貴,頭上抹額中一塊白玉,半紮起頭發,散漫也不失威儀,确實顯出了帝師平和之姿。

可就是眼睛,空茫一片,不知在尋什麼,這是帝王大忌。雖明知在看蘭,但鐘懷遠卻覺他不該那麼做。

如有帝王之姿,那眼中勢必要充滿權利,再沾不得其他,身居高位,追求高權,治國、安民、定天下,對天下人皆好。

這麼一想,鐘懷遠又否定了之前聽到的“帝王之音”,醒了。

被雨澆醒了。

他擡頭,望向四周。

遠處殿前遊廊内數名黑蝶面,手腳并用地攔着他帶來的随從,那些“随從”實為軍兵,跟在他身邊誓死效勞,但也知道些規矩,未強烈反抗。雖臉上有怒色,但并未上前鬧事。

而玉玲珑那兩名侍女,手裡攥着的短刀已出鞘,被幾名黑蝶打落在地,短刃落地,雨水澆在上面,透亮閃光,而其主,同其餘仆從狼狽被押,一同扣在遊廊内。

局勢對他不利。

但鐘懷遠反而覺得,理當如此、理當如此,難道帝師……就合該是個空有虛名、占着名位的草包?

理當如此。

遊廊外……鐘懷遠扭頭,藍衣女子嘴上被綁了百蝶黑布,臉上猙獰扭曲,雙臂被擒,反複欲起,反複被按于雨裡,被布條噤了聲,唔唔掙紮,說不得話,最後亦被二名白蝶面壓着跪落在地。

那二白蝶是空如、空也。早就壓着了,從那處假園子行至此處,反抗的辱罵聲他都聽得見,隻是懶得去想。話說出口,已成定局。

面前徐大太監黑色錦袍,頭戴高帽中綴明珠,上有黑傘遮雨,得滿身威嚴。大雨傾壓,壓不垮有脊背之人,徐大太監亦如此。

太監處世圓滑,身居高位,恩威并施掌握的更是爐火純青,面上的笑,更是比臉還重要,鮮少針鋒以對他人。此時對他,面目陰沉,目露暗光,已是“難得一見”。

他身後跟着四位白蝶面,是新蝶,鐘懷遠無心去看面上蝶紋,雨糊了眼看不清什麼,卻糊不住綠意。那四位具端着黑方盤,綠葉層疊。

是柚子葉。

正是來給他和玉玲珑去晦氣的,說到做到。無需旁人來壓他,混着雨水,一撩袍子,鐘懷遠膝蓋一沉,跪在了三觀殿前。

他逾矩了。

帝師與國師,一帝之師,一國之師,他受國師教導,墨茹受帝師教導,而墨茹比他,太子與統領,孰高孰低……他克己複禮,當是最明白不過。那太監着實說的虛詞,他,才是小輩。

以下犯上,實該死罪。

并非殿中有鬼,入殿前,他心不純,已經被鬼迷了心竅,亂說了話,該去去晦氣。

徐大太監垂眸,這位實屬青年才俊的鐘統領自行跪下,他眸中含着惜才之心,面上也挂些怒其不争的可憐意,為陰暗臉色增一抹亮眸光。

稚子何辜,不知無罪。

比起國師故意養出之子的無知。

鐘統領實屬罪加一等。

連他也想,定是鬼迷心竅,不然……為何鐘懷遠也要跟着那女子說些什麼死話出來,還當着蘭面前盡說胡話。如何…都失了來意。

徐大太監暗自氣惱,若不是不敢冒犯,他定然也要為帝師說上幾句公道話,讓這鐘統領清明過來。

他言。

“鐘統領,帝師曾見過你房屋上懸挂的字。”

“君子思行,暗室慎獨,不出其位。”

“這十二個字,你挂在堂中最顯眼的一處。無論作戲還是真銘,都贊你一句明事理。”

“我跟着看了,也在心裡誇你一聲好。如今,太子和國師,都對你青睐有加,可是将帝師抛之腦後了?”徐大太監道。

他話說的直白,雨中帶氣,語中也帶氣。

鐘統領跪在雨中,略顯凄涼意,依舊半垂着頭。

“懷遠不敢。”

“帝師榮歸皇天,實為百姓之福光。”

“沖撞帝師,實為懷遠之過錯。”

“懷遠,願意受罰。”鐘懷遠道,拱起手,雨順着手臂溜進袖裡。

徐大太監一擺手。

“别說受罰!”

“帝師恩典,給你和玉姑娘去去晦氣,你好生接着便是。”他嚴聲道,眉頭上的肉抖動起來。

“懷遠晦氣纏身,理當一去。”鐘懷遠道,音聲細弱。

如此,引得許大總管又多說了句。

他俯身靠近鐘懷遠,極其珍重的一個姿态,十分尊敬。那張閹人面上,雖褶皺也不顯老,也不白面文弱,一道褶子像一道久經沙場的戰疤,兩隻眼似鷹,鎖定目标後,頃刻間抓緊獵物。

而此時,大總管隻是用這雙眼睛告訴你,“很危險,快跑吧”,用他獨到的慧光,用他久經的傷疤,提點展翅翺翔之輩。

言辭懇切。

“你縱然千般喜愛玉姑娘,可也由不得她胡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你不懂,便是故意不懂!”

“叫她平心,或許能留命一條,同你相伴此生!”徐大太監慈愛勸言,已是多說。

但。

鐘統領,進時進,退時退,隻尋自己之心。他認了晦氣,卻并非徐大太監以為的服軟,而是,有罪該罰。日後再犯,那便再罰。

一碼,歸一碼。

鐘統領是有些‘嚴謹’在身的。

“就算她真的收斂天性藏起了禍心,那也…不是她。”鐘懷遠道,聲音輕柔合着雨水,面如劍上流蘇,是利劍身上的唯一柔情。身似劍鞘包容,收容利劍飛心,息劍洶湧兇意。

何嘗不是另一種美人之姿。

為所愛執拗。

此種姿态,亦是會被誰有模有樣地學去了。

“你好生思量吧!”

徐大太監聽了,擡起身,氣不打一處來,一句話未說完,一甩袖子回殿裡了。

留白蝶在這去晦氣。

就算随從想要一同去晦氣也是不行的,她們又沒進殿看那死物,也無晦氣,何需去呢……周身清爽,隻是身有涼意。

柚葉去晦,傳習已久。

天上有何物?或許以前什麼都有。但現在,隻有大滴大滴、大顆大顆的柚葉雨,二面白蝶揮灑着柚葉,那去晦氣的“水”,傾灑下來,澆透了他和玉玲珑。

鐘懷遠微垂着頭,柚葉雨穿浸發髻,順着鬓角、眉頭,流出來洗過他的面、下颌,沿着下巴滴灑到地上,涼意透徹心扉。

雨下了三天了。

地面的水再緊着清理,也難免積成潭,包裹着他們二人的膝蓋。

即便全身都被雨泡着,他還是能隐隐感覺到,柚葉飛過來的細小水滴撒到他的臉上,正去除着晦氣。

要反抗嗎?不為什麼。隻為玉玲珑身後的二蝶過來一隻,少壓着玉玲珑一點,讓她輕松些。

但,玉玲珑帶着白帝劍滾落山崖,後來……國師尋回了她,卻未曾将白帝劍拿出來。

是國師私藏?還是……

總歸,國師給玉玲珑下了蠱,不知是什麼蠱,讓她性情大變,陌生無比。她臂上散發着的血腥,也驅不散蠱味。

還是算了。隻作無用功。

難道三觀殿,隻有這幾隻白蝶?隻有這幾片柚子葉?真有晦氣沾他們身上了?已是輕罰。小懲大誡。

他本就有事想問那還光,卻不敢問。

如今更是得罪了帝師…别逞什麼大英雄了,為時已晚。

可誰能告訴他?

那深宮的秘語。

要人性命的秘聞。

太子,想殺帝上位,國師,要殺帝謀反……一位是至交,一位是恩師,一位是人間正道。

三方鼎立,他該入哪局呢……

入皇帝,舍玲珑。

入國師,叛國。

入至交,叛己。

鐘統領不知往哪走。

他盼求是夢,是夢就好了……如同殿中草木,皆為假,一碰就碎、一碰就碎,碎後重緣,入輪回之鏡,同玲珑再續前緣。金梧桐落下之日,你我再見。鐘懷遠念道。

眼前白蝶衛換了八輪。

袖葉換了十六盤。

玉玲珑早已倒地不起,被扶回房了,畢竟隻是去晦氣,不是要人性命,一身水藍衣,澆得像隻弱水蝴蝶,溺語氣中。水木花雨中,獨留他百思不得其解。此局難破。

第九輪。

來者卻不是白蝶面。

帝師還光。

“坐。”

對他這麼說。

可他,動彈不得,啟唇艱難。

下一刻,他被白蝶面拎起,擱置到椅子上,如同一條被網住的死魚,張着嘴有進無出,更如垂暮老人般,斜靠着椅背。

頭上有了黑傘,讓他得以喘息。知覺回籠,體會更深,明明是水沖刷着四肢,卻如墜冰窟,四肢僵硬無比,冷白如屍。

罰後,痛悔交織才是罰的用意,更加洶湧。鐘懷遠盡可能快速喘着氣,讓自己能清醒。面前的帝師在等他,坐在椅子上等他。

“帝師……”鐘懷遠出聲,微微颔首。

這是有力氣聽人說話了。

“可是心有不平?”帝師還光問道。

鐘懷遠離開椅背,挺直了脊梁,雙手握拳放于膝蓋之上,接上帝師的目光,那是雨中一點亮。

他身上的灰袍已成了烏袍,但還算整裝,不失風雅。平心、平怨,該來的他都會迎接,過去的都會過去。同樣,不平回來,不平,也會走。

殿内為假,是帝師私心。

屋外雖為暴雨,但,一切為真。

與方才在殿中不同的,還有椅子,那時,殿中擺的是三張北官帽椅。如今,拿來的是兩把圈椅,雖同為花蝶圖案,其意味,大有不同……

大雨中。

他坐得筆直,帝師坐得舒服,可也意外兩兩相對,兩雙眼睛在雨中靜視,同樣頭上懸着一把黑傘,同樣身後站着一白蝶面。

坐圈椅理該舒服坐,隻是他不願舒服。

唇上灰白色,随着鐘懷遠的一張一合恢複了些氣血。他說……

“我行軍于西北時,曾聽得狼王傳說。說,西北有一狼王,名王書齊,大漠商隊,九城商戶,皆歸于麾下,名傳萬裡。”

“但有三人不服,又說,在她們手裡,狼會更加溫順、乖巧、可愛,她們雖為三位,但合起來也可比王書齊更勝狼王這一名号。”

“王書齊親自去見了那三位,于衆目睽睽之下,大言不假。”

“後來,王書齊昭告九城人士,說她們三位,确實比他要更會訓狼,衆人争相前往。”

“卻,敗興而歸。”

“無論是王書齊和那三名女子,都所言不假。”

“無論哪一匹惡狼、兇狼,在那三位手下,狼着實聽話。”

“自願磨去利牙、磨去利爪,用嘴叼住項圈,抛擲空中為自己帶上,讨三主歡心,甚至不需以肉為引、不需以鞭驅使。”

“衆人詢問,要個說法。三女子才悉數告知。”

“原來那三位女子尤善戲法,而獸戲,隻不過為其中一戲。别說狼,就算是虎、是豹,經過那三名女子的一個手勢、一個邁步、一個轉身,看過去,再兇狠的野獸也依舊如家犬聽話。”

“但,衆說紛纭之下,有關狼王一名,卻出奇的一緻,她們三位還是擔不起狼王之名。”

“衆人想看的狼,是馳騁于草原之上的野性,是舍命撕咬群獸的野性,更重要的,是看那不合于群、不服于人的傲性。”

“他們不認為,三女子馴的是狼,就算一日之内,馴服百頭狼,也算不得數。”

“那三位女子比得過王書齊,卻比不過狼王。”

“在王書齊手下,狼,始終是狼。”

“王書齊要時刻警惕狼的利爪、利齒,放置從活肉變成死肉,但也要相信狼的心,它們那顆尊于自心的獨心。王書齊要狼始終是狼,卻能成為伴他左右的狼。”

“衆人認為,王書齊馴得才是狼。”

“三女子雖不得狼王之名,卻也自诩打敗王書齊,離開九城。王書齊雖不得馴狼之名,卻也保得了狼王之名,未尋其蹤。”

“就算是被馴的狼,也被九城人士領走,為家中所養,如同狗一樣,做看家護衛。而狼,也得了一寸安甯之地,一生平淡卻安全。”

“都各退一步。”

“帝師寬宏大量,想必早已不怪罪我與玲珑,得此一退,我又怎會心有不平呢?鐘懷遠道。

說完,他定定地盯着帝師的臉,不肯放帝師面上的任何一動,就算額間那白玉是作為‘不可逾矩’的警示,鐘懷遠也不肯收回目光了。

他要确認,玉玲珑是平安的。

帝師垂眸,好似不甚在意他說的話,語中,也是随便說出來什麼應付他。

“就算狼淪為了狗。”

“可為其主、為其肉,也還是會忍不住露出尖牙……還能吃得下肉,就可明,其兇性還在。”

“三女子已走,九城之中再無人會獸戲……狼暴起之日,又當如何?”還光道。

音聲有着不屬于少年人的沉穩,鐘懷遠不知,這位帝師是否習慣了拿語言壓人,故而說得危險。

不知……還光久不處深宮,是從何處學來。

此中深意,即使隔着大雨,落入耳旁也聽得明白。這不免讓鐘懷遠重新試探他的眸光,如淵水之黑,不得觸碰,卻識得危險。

本不該蹚這淵水。

無奈。

鐘統領拱了拱手,說完幾句話又放下。

“若狼當真暴起,其主,必當以身飼狼,平其兇心。旁觀之人,隻需等狼熟睡時,拔盡牙齒即可。”鐘懷遠道。

他說的真,可說的不全。

狼若真張開了嘴,他會把臂膀送進去,然後……死死的困住它,帶狼離開九城,翻過大漠,送去山中,遠離任何傷狼性命之人。

誰都等不到狼的熟睡。

如此,便可護狼一生。

也可,護玉玲珑一生。

“玉玲珑…”

還光話未盡。

可鐘統領已驚出一身冷汗,腿有些控制不住的震顫,釘在地裡般施力鎮靜下來,他全神貫注盯着那少年帝師。可還光卻依舊未同他對視,反而又是一片茫空之色看着别處。在看什麼……在找什麼……

“是怎麼種下那蘭的?”還光道。

鐘懷遠松了一口氣。

别尋玉玲珑的命就好,若真要尋,就尋他的命好了,一命換一命,還算公平。既然問蘭。

那就是……各退一步了。

鐘統領來不及喜什麼,便提神回想。

這事,他記得清晰。

“并未特意種養。”鐘懷遠眯着眼睛道,眼中有暗思,他對那蘭,有很複雜的情。

又細說。

“千緣閣。”

“京都有個千緣閣,專制信物——“千緣前緣”,美名其曰……千緣前緣,有緣再見。”

“我入此閣,買了一個千緣前緣香囊送與玲珑。”

“有一天,在國師府,她同我争吵,一氣之下解開香囊扔到地上,銳石劃開了香囊,裡面的白色浮毛飛揚出來。”

“但我和玲珑誰也不肯低頭,也就都沒有過多在意。”

“啊……後來,還是國師同我們說,無端端的……假山石縫上,有一株草,不似野草。”

“我和玲珑同去看時才想起來。啊……原來,原來在我們都沒發現的時候,這蘭草發芽了,長大了,鑽出來讓我們看見。”

他提起此時,甚至有些神往。

“本不該如此的。”

“書上講過,蘭花種子很特别,特别小,特别多……特别難活。”

“真要養蘭,下定決心的話,一定不會像那樣,随便抛灑在陰暗縫隙裡,任那蘭草自生自滅。”

“這株蘭,是我與玲珑的蘭因。”

大雨之下,鐘懷遠吐露真言。他和玉玲珑的情,從來都不作什麼假,該是什麼…就是什麼……

他知道蘭花的降生是巧合,也知道蘭花降生的不易,可無奈,就是沒有精心養成這種子。

甚至都隻是無意種下的。

若不是蘭草活了,他和玲珑,都不會想起急火攻心時落在地上的香囊。他是感激那蘭的,可也覺得,蘭來的倉促,隻是來得巧妙。

鐘懷遠又輕語。

“玲珑……是個很随性的女子。她…不善養蘭。”

“我便将那蘭,連着根土,從石頭上剝下來,置于光台之上,享日月星輝,閑暇時,為其念念書。”

“它慢慢地長大。”

“隻是一直未有花開,瞧不清它是個……什麼蘭。”

“後來……後來我左遷了,蘭便為玲珑所養,也跟着她進了山。”

“許是,沒養好,叫蘭得病。”

“我不得知。”鐘懷遠道。

雨聲殘響。

又言。

“天下世事颠簸,我和玲珑自身難保,終時顧不上蘭草,便疏忽了。再發現……總歸是,為時已晚。”

鐘懷遠聲音輕緩而又堅定,娓娓道來,雨傘籠罩之下,他的氣色也逐漸變好了,隻是身上依舊有水洇濕。

他意識不到的是,所講之事令他痛苦掙紮,眉頭舒展不開,以至于他的眼睛也望向空茫雨中,忽視灰天與地白。單純的“念”出回憶。

他心中亦有所想。

‘吾妻表剛實嬌,父雖與之無血親,卻是其唯一呵護。戰事又起,大雨請下得輕些…勿砸壞吾妻志氣,大雨請下得慢些…勿起煙迷住吾妻,大雨請下的疏些…勿封滅吾妻生機。

至于蘭,他從不驚奇有誰會愛上蘭,那着實普遍,生得好、長得亮。隻是帝師…最好不要太在意一根草,實在浮誇,更是一種‘濫情’,不該将那麼多的天華地寶都用到一盆草身上。

那草很重要……可比起那些…那些更重要的黎明,似乎孰重孰輕,極複雜,鐘懷遠又拿不準了。那蘭草。

哪怕……

“你感激它。”帝師還光道。

鐘懷遠閉眼,如釋負重地垂頭,卻沒再擡,好似點頭一般。承認。

“對。”

得一答。

“鐘大人…你很幸運。”

帝師莫名答了他這麼一句。

音落,頭上黑傘抽離,庭院中,獨留他一人坐在圈椅上,再淋大雨,衆仆不顧大雨争相圍上來。

“……”

“……”

“……”

聽不清了,昏過去了。

……

“國師大人呼風喚雨,卻管不了自家幼女,再強的人也有弱點。”

“唉……叫小姐在帝師這吃吃苦頭也好,這樣才懂國師的難處。女人嘛,一攤爛泥,晾着晾着,就變硬了。等國師大計一成,咱們小姐就是太子,你當左将軍,我當左丞相,怎一個好字了得……”

“好主意……右相就讓白無雙當,右将軍就讓鐘懷遠去當。他們負責能文能武,咱們負責能聞能舞。怎一個妙字了得……”

“今日,又是一個雨天啊。”

“廢話,當然是雨天。”

“白花長夜襲春夢,遊魂驚歎了無痕。十八帝劍皆非玉,深處四出不覺逢。”

“白無雙飛書過來的?可惜,荼蘼花開,再無春日。”

“小姐春溫又發熱了。”

早聽不清了,早昏過去了。

……

雨不願停。

“小祖宗,鐘懷遠豈不是将你比作狼王?狼王雖名盛,但王書齊可不是什麼正經人……”徐大太監道,急色多言。

衆蝶垂頭塞耳。

滿殿具靜,為一人所備。

帝師還光依然坐在一圈椅上,閉目養神。不過坐的不是殿外那兩隻,淋水的椅子,再補救也難複原,棄了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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