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
音若天籁,動若雷霆,一舞贊天地,一笑賀八方。他們如世間歡天喜地的遊街者,匆匆掠過,獻上贊美之詞,卻并不留戀人世。
明明神,是世間最重要的存在,他們卻不在意世間,生死、愛恨、情仇,他們視若無睹。
故有萬衆求神垂憐。
垂憐…垂憐,求神垂憐。
“蕭暮,可還想活?”一紅衣女神的虛影高高在上問道,她的身後,是群神降臨、衆仙雲集。
千歸蘭認出,他們正是百年後在淚語河旁釣魚的群神,不會有錯。而她身後的衆仙,他也見過,無論是涅槃時還是在仙界焚書時,他都記得那一張張面孔。
蕭暮罕見地沒有嘲諷怒罵回去,而是沉默。
見她面對紅衣女子的話沉默了,雲長雨心中仍抱有一絲希冀,希望蕭暮迷途知返、痛改前非,回首過後,又是一條好龍。
“蕭暮…蕭暮…”
不料她說。
“是生是死,我都無悔。”
音徹妖界,秉明志向。
“不…不能無悔啊…”雲長雨喉嚨裡發出嘶啞的聲音。
“蕭暮——!”
“雨,别過去!”
雲長雨步子一邁欲上前去,卻被姐姐雲長雪一個越步壓在地上,地上的雪觸及他的臉瞬間融化,隻留下幾點妖土泥污。
紅衣神的虛影轉身道:“神界有令,不惜一切代價,誅殺妖龍、屠盡妖孽。”
雲長霜答。
“雲長霜,聽召。”
衆神衆仙齊答。
“應将,聽召。”
“潘連安,聽召。”
“項解頻,聽召。”
“戚素,聽召。”
“鐵水情,聽召。”
“淩畫煙,聽召。”
“木晚,聽召。”
“萱草,聽召。”
“修竹,聽召。”
“芭蕉,聽召。”
“楊玲,聽召。”
“易青,聽召。”
“張拜月,聽召。”
“祝穎,聽召。”
“呈笑,聽召。”
“傅會,聽召。”
“徐晚櫻,聽召。”
“玉生靈,聽、召。”
“……”
“……”
“……”
“……”
十二人神。
三十六神官。
七十六仙師。
十二花神。
一百零八位天星仙、地星仙。
太多太多……
無數神官仙官應召下凡,隻為除妖懲魔,平塵世災禍。
徐樂山見風波定,此時才敢和馮玉川爬至山峰,兩位少年郎喘了口氣,擡眼便見千神下凡,盛世奇觀綻在眼前。
他連忙鋪開畫卷,提筆畫下此景,馮玉川在旁為他細心地按着畫紙,那是他特意尋來的神物,隻為能派上些用場。
紅衣神虛影散去,身後神仙低垂的眉眼齊齊擡起盯着蕭暮,血脈顯露,心中是失去的衆多仙友,眼裡是難退的殺機。
有一束目光,越過海川,又奔着千歸蘭看過來,難道,也是他的信徒麼?
待他再看過去,目光已經消失,隻留一抹紅色餘輝,他轉頭看向雲孤光問道:“她是誰?”
“初代天帝……”
名字就要脫口而出,雲孤光卻突然不說了,他拽着千歸蘭眨眼間便到了另一處天上,淩空漂移,盯着方才碎裂那處不說話。
千歸蘭伸手一感,有股強大的力量從那裡洩露出來。
“這是…”
這并非是存于玄機門的幻境——被僞造一方假象。
也不是九韶山的山洞——跨越百年的陣門。
更不是仙界高塔上八卦爐倒下的後果——群神飛花大夢。
這力量切切實實地撕破時間的限制,從百年前接壤到了現在,打破虛空時間,穿透萬物過往與未來融為一體。
恰如一位老人坐而冥想七日,睜眼後,已來到了七千年後,七日後的她也正是七千年後的她。
“他們想幹什麼?”千歸蘭驚愕道。
“當年天道指示,百年後新神降世,可破詛咒。他們便想趁此大亂,把百年前、後的二界融合,将詛咒放到百年後,将祝福拿到百年前。”雲孤光道。
此舉,相當于把百年前的七界裝到玄機門幻境裡,再一股腦地扔進九韶山洞中,搗碎,化為花瓣散開,欺騙百年後的世界,這裡隻是一場飛花大夢。而美夢下,是惡臭的詛咒,會帶來不幸,真正的美夢,早已被奪走。
現在,他們正試圖這麼做。
千歸蘭搖了搖頭,不可置信道:“怎可如此。”
“蕭暮,你實在太過分了!!!叫我們怎能容你!!”神祇祝穎道。
可神祇傅會卻拉住她往後拽,他對蕭暮道:“蕭暮,回頭吧,妖界的詛咒我們一起想辦法,大不了我們召你成神,成神之後無所不能,詛咒自然不攻自破!”
蕭暮垂下了眼眸,竟有些神女的悲憫之意,她說:“沒用的,妖界靈氣愈發稀薄,虎族、鳳族…就連龜族,誕下的子嗣也少之又少,即便是生了下來,也難以存活。活下來的,若是缺了胳膊、腿也好,補上便是,可那些孩子卻并無靈力,叫他們如何活命?”
她的語氣十分不妙。
祝穎緊張一問:“你對他們做了什麼?”
“我将他們都殺了……”
她眉頭猛地一跳。
“殺的越多,我越害怕,可妖界沒有後路了,若是有一日,萬妖喪失了靈力,我如何面對列祖先神?”蕭暮恍惚道。
妖界的瘴氣愈發彌漫了,新生兒的死氣為它不斷送着毒性。
半空發出絲絲抽動聲,是蕭暮的靈力正在膨脹、炸開。面對千百位神仙,蕭暮正用盡一切手段擡高修為,哪怕玉石俱焚。
玉生靈說:“蕭暮,停下!我們将詛咒放到百年之後去!讓他們承詛咒惡果便是!”
“你為妖界辛勞千萬年,此次罪不至死,妖界怎麼舍得?神界怎麼舍得?天道也怎麼舍得?”祝穎也默默道。
潘連安傻眼了,他悄聲對應将道:“仁兄,我是聽岔了嗎?我為賊,偷梁換柱尚且良心受愧,他們為神,卻将詛咒甩走避而不染,當是如何?”
應将沉思未答,萱草卻聽着笑了:“别說你這神疑心自己耳聾,就連我這堂堂肉身真仙也百思不得其解,詛咒放到百年後,留給誰解?”
玉生靈恰朝蕭暮喝道:“天道有言,百年後有新的神祇降生,他遇死而生、無中生有,算來他定可解咒,蕭暮,百年後留給他解!蕭暮,我們何必此時受難,反目成仇?!”
張拜月:“什麼?!”
徐晚櫻:“什麼?!”
潘連安:“什麼?!”
芭蕉:“什麼?!”
應将:“新的神祇,誰?”
衆神衆妖衆人面色其驚,一時音若雷霆震得山峰抖三抖,天地大物不敵此聲,就連蕭暮一時都滞住了。
雲家六子看向新的神祇,他面不改色仿佛聾子、瞎子,聽不見、看不到。
“詛咒存有千萬年,他如何解?”蕭暮問道。
玉生靈:“這便無可知了,不過管他如何解,那時自有一番新天地,世間诘問功過誰與評說?我們隻顧眼前快活便可!”
“蕭暮……答應他……”雲長雨發自内心地呼喚道。
蕭暮答應了。
玉生靈道:“應将,現在就把命線全部拿來,我們改寫天命、篡改詛咒。”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應将身上,無論是戲中還是戲外。
應将千百年前吃下的那枚象棋在體内瘋狂亂竄,他回想起在那一方庭院裡放任狼兄狼弟們咬殺人族的時候,徹夜不停的火光,與王書齊肆意妄為的眼神。
那個眼神,同現在的蕭暮、玉生靈…一衆神仙别無二緻。
‘他們會為此付出代價’
應将想道,随後聽命打開一方盒子,上面刻化天地萬象,而這正是神的道法。
萬書寂靜,無字不知該如何記下一切,萬書歸一,它索性停了下來,回到了千歸蘭的身邊。
千歸蘭将它捏住,随意翻看了幾下,手撫摸過泛黃的紙張,知它累了,“無字,去人界,這裡有我。”他說道。
無字聞言,散為一道道金字,穿過萬根命線奔去人界,從一個地獄去往另一個地獄。
‘我也會’
看着漫天命線,應将又想道。
命線劃過天際,一幕幕畫面如葉落紛飛,潘連安人界為賊時、呈笑河邊賣花時、徐晚櫻輔佐帝王時、劍心流浪江湖時、祝穎鬼節情愛時、無聊成仙時、張拜月奔月時、淩畫煙易容畫骨時、鐵水情瀑布練武時、項解頻官服斷案時、戚素躲井恐懼時………
唯有易青,他在衆神沉迷于過往之際,看到了不同尋常的一幕。
雪、大雪,雪蓋住了洞口,那是一個山神洞,一隻銀狼從遠處飛奔而來,嘴中叼着一塊閃光的玉佩,随後山神洞塌,他和銀狼一起逃了出來。
他從未見過這隻狼,也沒去過什麼山神洞,這是一個不屬于他的記憶,而這,又是為何………
戲外人同樣驚呼着。
“這是我小時候!”
“诶诶诶你們快看,我成婚那日!”
“媽呀,你怎麼在這!”
“……”
兩個世界正在交彙,而千歸蘭和雲孤光卻頓住了目光,視線交織在一起。
兩條本是交錯的線,在交彙後卻如同麻繩一樣擰在了一起,合二為一。臨了尾,一絲火苗燒成的灰焦色了結。命線交織而成的各個節紛紛浮出畫面,令二神眼花缭亂。
有一暗色光幕極為顯眼,良久不動,至暗至黑,千歸蘭正陷入深思回想起來那是何景。
絨毯、赤腳。
一抹百蝶衣身影闖入幕中。
是帝師莫還光。
千歸蘭霎時想起夢中之物,這光幕裡顯的是夢中事,他不動聲色的臉出現波瀾,千歸蘭左右遙望四周,發現大家都在各自盯着本命命線。
除了光神。
“你在看什麼?”千歸蘭明知故問。
光神伸手牢牢地固住他的頭,讓他視線不能離開那一幕,明知故答道:“在看你。”
看我?
千歸蘭眼神亂飄,幕中随着帝師的行走,逐漸跟到了床榻,床榻旁有着他在夢中常讀的書、喝水的白玉壺、随意散落的衣裳。
還光掀開簾紗,顯露出榻上光景,昏暗的幕中,他正蜷縮在榻上沉睡,身上薄白衣衫淩亂不整,烏發散亂地占據着花鳥繡床,手上還抓着一本書。
簾紗落下,幾瞬呼吸過後,還光脫去身上的衣裳、珠佩。
千歸蘭瞪大了眼睛,仿佛天地間的一切都消失了,隻剩下他同這夢中還光,可光神還在強迫他看着這幅景,周圍神仙們的驚呼聲,也沒有停止……
帝師還光拿起蘭妖手中的古籍,一頁一頁翻看過去,上面講的是神仙妖魔、奇志怪異事,還真是人愛看人事、妖愛看妖事。還光笑了笑,将書放至一旁,擡腳上了床,為蘭妖蓋上錦被後,闆闆正正地躺下蓋着被子準備入睡。
躺下未片刻,被子“跑”了,還光無甚在意,依舊入定般入睡。
直到一雙手輕柔地如遊蛇般撫上他的胸膛,還光倏地睜開眼。
是身旁那隻小妖。
蘭妖将頭靠在他的胸膛上,聽着沉悶有力的心跳聲,竭盡可能地靠近。
還光憶起徐總管的妖食人心之說,便問這小妖:“想吃我的心嗎?”
“……”
蘭妖頭沉甸甸地砸在他的胸口上,吃了秤砣一樣不挪開,不說話也不動。
像睡着了。
“。”
“睡着的人,會睜開左眼睛。”還光道。
蘭妖動了動,悄悄睜開了左眼。
“……好像…睜的是右眼。”還光又開口。
蘭妖又睜開了右眼,一雙眼睛在夜中沉寂着。
還光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向上擡起:“我記錯了,睡着的人,理應睜着兩隻眼。”
蘭妖與他四目相對,伸手捂住他的一隻眼,又捂住臉上的左眼,迷糊說道:“我們睡着了。”
随後,蘭妖眨了眨眼睛,發現頭腦愈發精神,不複沉睡之态。
還光騙他。
蘭妖氣憤地翻身跨坐到還光身上,捂住他的兩隻眼,叫他:“你好吵,快睡覺。”
“你!”
還光頓時感到腰腹承載住了什麼,連忙掐住他的腰要拉他下去,卻被攔住。
“不準碰我。”蘭妖不滿道,将帝師的手腕打開,還光的手愣在床榻上,竟也真的沒再拿上來。
一時唯餘呼吸與心跳聲,蘭妖盯着還光的心口,又撫摸上去,說道:“我怎麼沒有心,也沒有心跳?”
還光的心髒在他手下不遺餘力地跳動,十分強勁卻不留防備,如若他想取走,隻管掏到心窩,還光的心自會顯現,并為他跳動。
“…你是妖,和人不同,和我不同。”還光啞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