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蓮一圈圈纏着布條,遲疑一會,道:“年輕時候,這一段我領悟不到家,總是彈不好。問教師,回回也隻是一頓罵,從來都講不清楚。如今你聽出來了,那麼也就是我想明白了。”
武松微微一怔,道:“什麼東西想明白了?”
金蓮道:“那時候我想不明白,虞姬為什麼要死?她這樣一個人,要不想死,那還不容易?可是她非得要殉了君王。”
武松道:“妻子殉夫,天經地義。”
金蓮聞言嗤笑,丢開琵琶,道:“你們做男人的懂得什麼?一死了之還不容易?苟活最難。但凡她不尋死,多半也就是跟了劉邦。别姬的故事是沒有了!往後隻能向漢宮故事裡去尋她。不過後來我也琢磨明白了,這事難隻難在一個不死。便是叫項羽活轉過來,僥幸得了天下,三宮六院,到時候又是另一個霸王别姬了。”
武松沉默一會,道:“那也是她的命,怨不得誰。”
金蓮點頭道:“是啊!虞姬是隻有一死。破釜沉舟,你以為沒有退路的是項羽麼?沒有退路的是她。要是尋常人家夫婦,一夫一妻過日子,倒也罷了,誰教爹媽偏把她生成這副模樣,又嫁了個蓋世英雄!”
武松不語。默坐了良久,道:“武二無知。聽不出曲中意,錯認了。”
潘金蓮一腔怒氣早已消了下去,噗哧一笑,道:“甚麼錯認不錯認的?那都是現成的譜子。又不是奴寫的,自有能人寫它。”
武松又是默然片刻,道:“便不是你寫的,不知音的人,卻也拿不起它。”
潘金蓮聞言一笑,漫應道:“誰是誰的知音?楚霸王自吃他的敗仗,别他的妃子,那都是千古帝王将相事,同你我這樣的凡人甚麼相幹?莫說古人,單要一個人明白另一個人的心就已經這樣難了。打談的掉眼淚——誰替古人擔憂?”撂開琵琶,站起身來。
自覺将武松狠狠奚落幾句,心境已然暢快許多。向外望了一眼,自己詫道:“你哥哥怎麼還不回家?往日這時候也該到了。”
武松不應。忽道:“那天我也瞧見一個和尚,前天這才有此一問。并不是疑心嫂嫂甚麼。”
潘金蓮一呆,随即反應過來,道:“那可奇了。是什麼樣的和尚?”
武松搖頭道:“參不透他來曆。瞧模樣像是個雲遊行腳僧,穿一身紫褐袈裟,四五十歲年紀左右,站在衙門對過化緣,見我出門,便來尋我搭話。嘴裡說的一番話夾纏不清,好生奇怪,什麼老虎,什麼雪夜,甚麼梁山,半個字也聽不明白。”
潘金蓮“咦”的一聲,詫道:“怪事!這大和尚卻也尋上奴說了一篇怪話,不知什麼用意。要說他是貪圖錢财卻也不像,奴給他送湯送水,他也不吃。”
二人想了一陣,卻也都想不明白,隻得丢開不提。武松站起身來,道:“等不得我哥哥了。明日還要早起。”
潘金蓮答應一聲道:“叔叔公幹忙碌。”
武松搖了搖頭,道:“我要出遠門了,今日特來與叔嫂說知。蒙知縣相公差往東京幹事,明日便要起程。多是兩個月,少是四五十日便回。”
潘金蓮吃了一驚。聽聞武松要有一段不在跟前,松了一口氣,不知怎的,一時卻也茫然。喃喃道:“怎生這樣倉促?”
武松道:“原是知縣擡舉看重,要我上東京城裡替他保送一擔禮物,順帶捎一封書去。”
潘金蓮道:“知縣擡舉是好事。怎麼卻這般着急?但凡稍緩兩日,也得空備些路菜衣物。”
武松道:“武二冬衣不缺,并沒有什麼要備的。一路亦有士兵跟随伺候。”
潘金蓮道:“如此甚好。叔叔此去,路上保重。”
話說到這裡,她本以為武松便要走了。他果然站了起身,卻不挪動腳步。沉默片刻,仍舊背轉了身,道:“武二今日來,本是有句話,特來要和哥哥嫂嫂說知。”
潘金蓮道:“你哥哥尚未歸家。回頭我轉告他也是一樣的。”
武松微一沉吟,點頭道:“也好。今日我來,原本是怕我不在家,我哥哥為人軟弱,叫人欺負了去,因此專為來叮囑他幾句話,要他每日出早歸,不要和人吃酒,歸到家裡下了簾子,早些閉門。”
潘金蓮聽得話鋒不對,臉上慢慢紅了起來。纖手扶定窗棂,勉強沉住了氣,聽武松兀自說下去道:“今日來了這裡,卻叫我知道了,嫂嫂原來是個最有擔當的人。這些話都是白囑咐,原不消武二來說,自有嫂嫂把我哥哥看顧得妥當。古語說得好:表壯不如裡壯。又道是:籬牢犬不入。”
他話到這裡卻打住,回身擡頭向樓上望來,道:“有嫂嫂這樣要強,把得家定,我哥哥還有什麼煩惱?武二又哪還有半句話說?我也能把一顆心放在肚子裡去了。”
金蓮已然存了破釜沉舟心思,隻待武松說出半句不中聽的言語來,便要不惜撕破了臉同他嚷罵一場。哪裡想得到他竟然說出這樣一篇推心置腹,似激将,又似托孤的話語來?
話到深處便似假。一時竟揣度不透他這番話是笨拙志誠還是心機深重,不便發作,愣了好一會,點頭道:“你放心。我是一個不戴頭巾男子漢,叮叮當當響的婆娘,拳頭上立得人,胳膊上走的馬,人面上行的人!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鼈老婆!你的這些話,一句句都要有下落,丢下磚頭瓦兒,一個也要着地。”
武松微微一笑,道:“若得嫂嫂這般做主,最好。隻要心口相應,卻不要心頭不似口頭。嫂嫂今日說的話,武松都記得了。”
他未挪動腳步,兀自向樓上望了片刻,回過身來,向屋内瞟了一眼,道:“我帶來的這一個孩兒姓周,名喚小雲。平日我冷眼瞧着,他年紀雖輕,卻是個熱心腸的好男兒,溫柔敦厚,并不是那等油滑輕浮子弟。他家住縣衙門東。剛剛我同他說了,過幾日便來家一趟,替嫂嫂賣把力氣,劈些柴火。家中若有個使喚男子漢氣力用處時,也隻管支使他,不必勞動外人。回來我自有謝他處,不消哥嫂壞鈔。”
潘金蓮心中震動,胡亂答應一聲,說不清心頭什麼滋味。聽聞武松續下去道:“我去後,怕家中有使用銀錢處。十兩盤纏我擱在堂屋桌上了,有不敷使用處,隻管寫信告訴。我回頭再着人送來。”
見他轉身要走,情急之下,金蓮再顧不得避嫌,倒趿弓鞋,翻披繡襖,幾步趕下樓來。也顧不上說話,先自漲紅了臉,一手亂挽烏雲,一手将桌上銀錢袋子抓起,扯住武松,往他懷中一塞,怒道:“你這是看不起誰?”
周小雲聽見胡梯響,一回頭瞧見一個雪膚花貌的佳人,新睡乍起,衣衫不整地奔了下來,吃了一驚。一雙眼睛沒地方擱處,臉上頓時紅透了。武松朝她避而不看,低了頭道:“男子漢養家,天經地義。嫂嫂收着罷!”
潘金蓮愣了一愣,揣摩他話中這一番用意,一時間忘了推讓。武松趁機向周小雲使個眼色,領了他往外大踏步一走。待得潘金蓮回過神來,追出去時,但見雪地上一串足印,二人已走得遠了,她手中捏着那一袋子沉甸甸的銀錢,立在雪地之中,一時呆了。
忽聞丈夫聲音叫了起來:“啊呀!大嫂,熱身子站在冷地下,你這是嫌病得還不夠重麼!”
潘金蓮回過神來,慌忙迎了上去,道:“怎麼這時候才歸家?”替他撣去身上雪花。
武大不要她接擔子,自己進了家門,将家夥往地上一放,開口道:“呵呀!今日卻也作怪。怕不是遇見鬼打牆了!”
聽得潘金蓮心中一跳,道:“恁的?”雙手接過丈夫遞過的蓑衣氈笠,撣去雪花,向壁間挂了。聽聞武大滔滔不絕地道:“剛剛炊餅發賣得差不多了,天色向晚,我本來說是時候回家。誰想都走到家附近了,左繞右繞,怎麼也繞不回來。”
聽得潘金蓮也不由得擔驚起來,問道:“後來如何?”
武大道:“後來麼?俺繞了好幾圈,街上連半個人影都不見,天也全黑了,不由得叫人心裡發慌。尋不到路,遠遠倒聽見有人念佛。”
潘金蓮頭皮發麻,跟着重複了一句:“怎麼,你聽見有人念佛?”
武大道:“是啊!聽見有人念佛,不知怎麼,倒壯了膽兒,俺便挑着擔兒,循着聲往前走。不知怎麼一轉轉到街角,忽而瞧見家裡燈光,又聽見人說話。這才曉得是繞回來了!姐姐,你說,這可不是遇見鬼打牆了,又是甚麼?也不知沖撞了什麼!改天去廟裡拜上一拜——咦,哪裡來的銀子?是我兄弟來過了?都說過了,他的錢鈔也來得不易,你不要收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