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武松辭了武大,回到縣前下處,收拾行裝并防身器械。次日領了知縣禮物,金銀駝垛,帶兩名精壯士兵,縣衙裡撥兩個心腹伴當,廳前拜辭了知縣,讨了腳程,起身上路,往東京去了,不題。
話分兩頭。武松去了十數日,并無半封書信來。武大每日隻是挑擔子出門做生意,早早歸到家裡,便關了門。婦人瞧在眼裡,記起武松去時言語,隻微微冷笑,再後來約莫到武大歸時,先賭氣自去收了簾子,關上大門。武大見了,心裡卻自也喜。
又過了三二日,冬已将殘,天色回陽微暖。當日武大将次歸來,那婦人慣了,自先向門前來叉了簾子,又上樓去關窗。也是合當有事,卻好一個人從樓下走過。
自古道:沒巧不成話。一陣風吹過,将樓上撐窗格的叉杆吹得一時松動,失手滑将倒去,不端不正,卻好打在那人頭巾上。那人立住了腳,正待要發作,擡臉看時,一個嬌媚婦人立在樓上,影影綽綽,猶抱琵琶半遮面模樣,先自酥了半邊,那怒氣直鑽過爪窪國去了。
這人當然正是西門慶。潘金蓮見叉杆打着了過路人,情知不是,疾步下樓,掀簾出門,叉手深深地道個萬福,說道:“奴家一時失手,官人休怪。”
西門慶看清楚樓上下來是個絕色婦人,體态袅娜,态度風流。一個身子猶如雪獅子向火,已然化去了一半,一頭把手整頭巾,一面把腰曲着地還禮道:“不妨事,娘子請尊便。”卻被這間壁的王婆見了。那婆子笑道:“兀誰教大官人打這屋檐下過,打得正好!”
西門慶笑道:“倒是小人不是,沖撞娘子,休怪。”那婦人答道:“官人不要見責。”西門慶又笑着,大大地唱個肥喏道:“小人不敢。”那一雙眼都隻在這婦人身上,臨動身也回了七八遍頭,自搖搖擺擺,踏着八字腳去了。
金蓮自歸去關窗,掩上大門,等得武大歸來,安排了菜蔬酒食,夫妻兩個同迎兒一桌兒吃飯。金蓮道:“今日樓上窗戶叉杆又撐不穩,掉下來不偏不倚打正一個人頭上,害得奴賠了好幾句不是。大哥,你有空時,替我修上它一修。”
武大道:“啊呀,我哪裡會弄這個!待你二叔來家再說。”
一宿無話。潘金蓮第二日起來,打起簾子,自去料理家務不題。
西門慶昨日已在門口盤旋了一下午,吃了王婆少說五六盞茶湯,今日一早,哪待開門,已在門前兩頭來往踅上了。左旋一遍,右旋一遍,好容易候得王婆家茶坊開門,一徑奔入進來,自向裡邊水簾下坐了,朝着武大門前,隻是伸長了脖子眺望。
王婆笑道:“這個刷子踅得緊!”有意怠慢,磨蹭半天方過來看茶。西門慶要了一盞姜茶,在簾子下坐地,眼瞅着那邊周小雲提了一籃菜蔬走來,門口喚一聲:“大嫂!”金蓮掀簾子出來,雙手接過。
周小雲徑往後院一氣劈了一堆柴走回。金蓮道:“兄弟歇歇。”遞過一碗茶來。周小雲雙手接過,一氣喝了,站在簾下歇氣,二人眺望街景,說些閑話。
金蓮問道:“可有東京消息?”周小雲道:“說話間弟兄們還不曾到得東京。今年雪大,路上泥濘難走。”金蓮道:“今年雪多,倒也罷了。”周小雲道:“是啊!眼看今年回轉無望了,說不定要在客鄉度了新春,大夥兒合計,橫豎京城熱鬧,索性就安心過完年方回。”
金蓮“哦”了一聲,笑道:“他倒肯給你們寫信!”周小雲道:“都頭何嘗有信來?都是弟兄們寫信回來告訴這些閑話。說這一趟差事不算繁難,路上平靜,武都頭一路上又仁厚,善待各人,真似親兄弟一般。年下哥嫂家中怎生安排?”
二人聊些閑話。周小雲喝完茶要走。金蓮忽而想起,道:“樓上有個支窗格的叉杆子不頂事,見風就掉。你可會修理?”
周小雲道:“想是卡槽松動了罷,沒甚難處。”三兩下修好,就手将胡梯上朽壞的一根木條也換了新的,釘放妥當。
金蓮感激不盡,定要留飯。周小雲笑道:“便是渾家懷着身孕在家。這兩天眼看臨盆,不敢遠離。”金蓮道:“啊呀!這是天大的喜事。回頭弟妹有個要幫忙處,若不嫌棄,隻管來支使奴家。”周小雲答應一聲,擦一把臉手自去了。金蓮送至門口方回。
西門慶坐定隔壁茶舍,把這一番情形都瞧在眼裡。問王婆道:“間壁來往的公差是什麼人?瞧着年紀輕輕的,倒像她弟弟。總不是她的親老公罷?”
王婆道:“她是閻羅大王的妹子,五道将軍的女兒!問她怎地?”
西門慶笑了起來,道:“我和你說正話,休要取笑。”王婆道:“大官人怎麼不認得他老公?便是每日在縣前賣熟食的。”連猜幾人都說不是,最後道出來是賣炊餅的武大。
西門慶聽了便滿口叫起屈來,跌足道:“好塊羊肉,怎地落在狗口裡!我認得她老公,前日來我縣前藥鋪贖風寒藥給他渾家,我還說這等人物,怎生娶得到老婆!誰想藏了這麼一個天仙似的燈人兒在家裡。”
王婆道:“自古道:駿馬卻馱癡漢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月下老非要是這般配合。可她小叔偏生是個厲害角色,打虎的英雄,頂天立地的漢子!拳頭打得死老虎,身上總有千百斤力氣。”
西門慶恍然,道:“聽說她小叔如今在縣衙當個都頭,怪道我說她家有個士兵進出聽差。俺身上雖無一官半職,知縣相公見了俺卻也稱一聲‘兄弟’,比她小叔倒也不差什麼。”
王婆微微笑道:“大官人将天比地。”頓了一頓,閑閑地道:“不過她小叔如今倒不在家。給知縣差上了東京,少說也得耽擱上兩月方回。”
西門慶笑道:“說不得了,她小叔就是玉皇大帝,我總也要碰一碰運氣。不瞞幹娘說,我不知怎地,吃她那日關窗時見了這一面,卻似收了我三魂七魄的一般,隻是沒做個道理入腳處。幹娘可有法子成全?”
王婆便哈哈地笑起來,說出一篇話來。有分教:
西門浪子意猖狂,死下工夫戲女娘。
虧殺賣茶王老母,生教巫女就襄王。
西門慶聽了王婆定計,歡喜不疊。拍案叫絕,道:“雖然上不得淩煙閣,端的好計!”王婆道:“不要忘了許我的十兩銀子。”
西門慶道:“但得一片橘皮吃,莫便忘了洞庭湖。這條計幾時可行?”王婆道:“隻在今晚便有回報。我如今趁武大未歸,走過去細細地說誘他。你卻便使人将绫綢絹匹并綿子來。”
西門慶回去,當時便買了绫綢絹段并十兩清水好綿,家裡叫個伴當,取包袱包了,帶了五兩碎銀,徑送入茶坊裡。王婆接了,開了後門,走過武大家裡來。金蓮接着,道:“王媽媽,連日少待。”請去樓上坐地。
王婆坐定了,便說出商量好的一篇話來,要央請金蓮去隔壁幫裁送終衣裳。潘金蓮遲疑不答,心道:“隔壁開個茶水鋪子,人多眼雜。我若去時,小雲定然知道。倘若回來告訴了武二,豈不叫他又有一篇話好數落?”
便是要同小叔争這一口氣,正待回絕。也是活該有事,這時周小雲差過一個人來,說是渾家養下一個孩兒,家中事多,總有十天半月不能過來走動。金蓮聽了歡喜不疊,忙問:“是男是女?母子平安?”急往廚下煮了十幾枚紅雞蛋,取兩匹棉布,交來人一并帶回。
王婆冷眼瞧在眼裡,笑道:“大娘子賢惠。”搭讪着伸手撚了一撚,贊道:“好細的清水布匹,正好給小孩兒做件貼身衣裳。娘子哪裡買的?”
潘金蓮歎道:“這是先前我自家備下的。否則如何會有這樣現成東西在家中?”
王婆心道:“來了!這雌兒原來等在這裡。”順着竿兒上爬,說道:“你這等巧手賢德的媳婦,不去他家幫襯一二?順帶也沾一沾有孩兒的人家喜氣。”
一語觸動金蓮心事。勉強笑道:“人家又不來請,我怎好熱突突撞了去?”
王婆笑道:“我這裡卻專望大娘子來家做生活,隻是看娘子作難不肯來。這也怪了!莫非老身家裡是老虎窩兒?又不吃人。”
金蓮道:“幹娘不知,我當家人素來古闆。吩咐不叫奴出門随便走動,隻怕身子一動時,便生出各種閑言碎語來。幹娘有生活要做時,将了過來交奴家做也是一樣的。”
王婆道:“啊喲,我卻不知跨到隔壁便是出門!尊夫是顧忌老婆子開家茶坊,來往各路人等,人多嘴雜?”
金蓮笑而不語。王婆便明白了,笑道:“又不請娘子上茶坊做生活,是上老身家裡。娘子樓上做活,清靜得很,老身在樓下照顧生意。說句不怕得罪尊夫的話,老身六十八歲了,眼裡什麼沒經過見過?難道誰還沒見過男人一根愛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