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佛音貫耳,當頭棒喝,金蓮陡然間渾身一震,清醒過來。
驚覺被個陌生男人抱在懷中,手上正撕擄她衣衫。怒道:“清平世界,你好大的膽子,敢點污良人婦女!”便去推他胳膊。西門慶哪裡肯放,喘息道:“我的兒!到了這時候,怎麼突然又正經起來!”
驚怒之下,金蓮一時說不出話來,隻顧死命捶他胸膛。哪裡推得動半分?但覺此人雖然言語甜淨,沾上身來,氣力大得驚人,竟似老虎搏兔一般。那晚發燒時做的一場怪異亂夢忽而不期然鑽進心中來,霎時間出了滿身冷汗。
又是羞恥,又是駭怕,欲念全消,一言不發,隻管猛力掙紮。西門慶急切間不得入港,焦躁起來,罵聲:“□□!你早有貞節之心便罷,怎麼偏生到這節骨眼兒上才拿了出來!”
金蓮聽他罵得不堪,勃然大怒,也顧不得驚動左鄰右舍,一口唾沫當面哕了去,破口大罵:“好個不知死活的歪厮,牢成久慣的短命!吃了熊心豹子膽!賊沒廉恥沒羞的貨,光天化日,這樣調戲良人婦女,也不怕我大耳刮子打了上來!”
她罵得愈是難聽,西門慶卻愈覺興動。有恃無恐,明知這封書信克己守禮,并無半點逾矩之處,然而吃他一口咬定有事,虛張聲勢,料定了金蓮不敢聲張,當下認真放起刁來,涎着臉道:“娘子便打死了小人,也得個好處!”
金蓮羞憤交集,當真往他頭臉上厮打抓扯,喊叫起來。西門慶不意她竟這般潑辣,吃了一驚,拿手來堵她嘴,吃金蓮死命咬了一口。吃痛大怒,罵道:“賊賤□□!”反手就是一拳。
他練過拳腳的人,急怒攻心之下,這一拳多少失了輕重。婦人能有多大氣脈?金蓮身子輕盈,吃這一掴,整個人直掼出去,額角碰在壁腳一隻螺钿灑金黑漆櫃角上,這一下隻撞得鮮血四濺,一聲兒沒出,當場昏暈過去。
郓哥同王婆正在門外厮罵,兩下烏眼雞似的互不相讓,險些兒又動起手來,猛可的聽見房内箱櫃物事傾翻,緊跟着重物倒地,西門慶聲音,喊起“救命”來。吃了一驚,雙雙撞進門看時,見得潘金蓮倒在地上,人事不省,頭臉上鮮血橫流。
全都吓了一跳,七手八腳地将婦人攙起,端碗水來救醒。所幸隻不過額角磕掉一塊油皮,不曾破相,遂敷上一把香灰止血,拿塊手巾子來裹了,攙扶她向桌邊坐了。
王婆雖仗着萬事有西門慶遮掩,有恃無恐,然而出了這種事,仍舊膽戰心驚。知道金蓮是個有名嘴快的,唯恐她走出門嚷了出來,于一旁做好做歹安撫。金蓮一言不發,一手按了額角上布巾,向西門慶伸手道:“還我。”
西門慶于心有虧,加之也深知這封信實在談不上什麼把柄,向袖中摸出,無言遞還。金蓮接信在手,掙紮起身,也不要婆子攙扶,一手扶了郓哥肩膀,自向後門去了。
這邊王婆于房内埋怨西門慶道:“當日同大官人一再說了,這雌兒臉嫩,你在房裡,着幾句甜淨的話兒說将入去,哄着些兒,她若吵嚷起來,我自來搭救。誰教你這般躁暴,動手動腳?如今打傷了人,卻看你怎生是好?”
西門慶道:“幹娘你不曾見,當時光景,便已有十分了。若非不巧樓下來個秃驢,一聲嚷攪壞了事,便木已成舟。再說了,我怕她尋死覓活怎的?”
王婆跌腳道:“大官人,這世間多少環肥燕瘦,你自家放着幾個神仙也似人物在房裡,愛誰不好,偏生卻看上這麼個貞潔烈女!”
西門慶兀自出一會兒神,笑道:“有趣,有趣,不是這樣貞潔烈女,我倒也不去招惹她。”
王婆倒吓了一跳,道:“這雌兒這樣剛強,要再用強逼她,下一回動的隻怕不是春心,是人命了!”
西門慶道:“古話說得好,烈女怕纏郎。王幹娘,你是知道我的,在下雖然多情,從來不肯強人所難。你隻管再使動使動手段,隻要勸動了這娘子,央得她心思肯回轉一趟,我必不再像今日這般猴急。到時候放出長性水磨功夫來,不怕她不動心。”
王婆暗暗吃驚,口中胡亂敷衍幾句過去,心中卻是冷笑:“回頭隔壁家中那位太歲歸位,且看你怎生相與?老虎都打得死的人,老婆子卻還惜命。”
當下把一應撺掇做局的心都冷淡了,隻問西門慶追讨剩下的五兩銀子。西門慶微笑道:“急甚麼?少不了你的。”
身上本帶得有三五兩銀子,預備今日買酒用的,卻沒使處,遂都拿了與她,王婆千恩萬謝地收了。西門慶道:“還有不彀的,改日送來。”王婆滿口隻道:“不敢當!不敢當!便少些兒也不妨事。”
這邊廂潘金蓮回了家,洗一把臉,自家拿一條帕子包了頭,取出武松書信看時,信紙已然給血迹點污了,似一朵碧桃,開在落款處。定睛讀時,頭暈目眩,每一個字似乎都在眼前跳動,勉強鎮定心神,一目十行過了一遍,看得清楚字裡行間“平安”二字,放下心來。問道:“适才老虔婆打翻你一籃梨兒,值多少本錢?”問清價直,數了一百錢與郓哥。
郓哥喜出望外,卻故作老成,假意推讓不受。金蓮不耐煩道:“把與你,你便收着!再這般蠍蠍螫螫,下回便沒有下回。先别走,我有回信與你。”
尋出筆墨,提筆待寫信時,卻覺頭暈眼花,心神不甯,手抖不能成章。歎一口氣,擲下筆來,道:“你去把回話告訴了周小雲罷!央了他寫。就說家中諸事平靜,沒有甚麼東西要買。叫你二叔路上萬事謹慎,不必急着趕路,慢慢的歸家。落款便寫他哥哥。”
郓哥答應下來。得了好處,便格外肯打抱不平,憤憤地道:“大娘子,今日之事,他兩個明明是同謀,無端囚禁婦女,又意圖輕薄,打傷了你。你不去官府遞他一狀?”
金蓮不響。向空中直瞪瞪地望了一會,道:“傻孩兒。你曉得什麼?”
郓哥不服氣道:“你以為我年紀小,便不知事?誰不曉得你是怕西門大官人頗有門路,積年把持官府?可咱們在官府裡頭又不是沒有人!我武二叔明明在縣衙裡當着都頭,若是叫他知道你被欺負……”
金蓮不待他說完,臉色一沉,喝道:“賊囚根子!誰教你這般滿口胡唚?就是我受了欺負,輪得到你替我出頭?今天這事,回頭不許同你武大哥提起。更不許向你武二哥提起。否則仔細你的皮!”
聲色俱厲,一通喝罵将郓哥鎮住,又拿一百錢與他,軟硬兼施,百般叮囑,要郓哥發下毒誓不許往外說,這才放他走了,看看天色向晚,遂下了簾子。
須臾武大來家。見到老婆頭上包了帕子,左臉高高青腫一塊,吃了一驚。金蓮隻推說是在隔壁胡梯上一交跌倒,遮掩過去,将武松家信念給丈夫聽了,武大歡喜不疊。
飯後兩口兒收拾飯桌。金蓮似想起來,若有似無地提了一句,道:“王幹娘那邊的生活,做得眼疼手疼,我嫌繁瑣。辭了不做了。”
武大道:“做事便要有始有終。鄰裡鄰居的,又是人家送終的衣裳,怎麼不舍得給他做完?”
金蓮不耐煩道:“你有這般好氣性兒,你同他做去!”
武大深知老婆脾氣,當下不再說甚麼,搶着一頓把碗筷收了,送入廚下。睡下時試探着道:“我聽了家信,甚是挂念兄弟。待得返還縣中,還讓他搬了家來最好。大嫂,你允是不允?”
金蓮不響。半晌,将被子一拽,翻個身道:“明天再說罷。我要睡了!”武大便知道她并無不允,放下心來,喜孜孜地自睡了。一夜無話。
第二天起來,潘金蓮尚存了心虛戒備,處處提防小心,然而一天過去,王婆影子不見,隔壁茶坊也未開門,顯然比她更是心虛。西門慶更是哪裡都不見人影。過得幾日,風平浪靜,漸覺安心。
再過得一段時日,天色向暖。接周小雲請帖,遂帶了二色滿月禮物,上他家看望。周小雲見面便吃了一驚,道:“大嫂,你臉上怎生左一塊青,右一塊痂,弄得這樣狼狽?”金蓮道:“前日胡梯上滾落下來跌的。”
周小雲哪裡肯信,觑個空檔,将她拉至一邊,悄聲道:“是武大哥打你時,你同我說。我自同他理論。”
金蓮笑道:“理論什麼?他是我男子漢,你又不是我影射的,同他理論得着甚麼?再說了,我又不曾不守婦道,他打我做甚?”
周小雲正色道:“便是不守婦道,卻也不當打人。”
金蓮一呆,一時倒不知該應些什麼。愣了好一會,笑道:“我同你說笑。他再不曾碰過我一指頭。”周小雲将信将疑,放她去了。
金蓮見他孩兒是個小女兒,生得玉雪可愛,喜不自禁,抱在懷中逗弄,愛不釋手。周小雲渾家玉婵在一旁笑道:“姐姐這樣喜愛孩子,怎的自家卻不稀罕要?”吃丈夫使勁看了一眼,自悔失言。
金蓮笑道:“怨不得别人!怪隻怪你姐姐自家肚子不争氣。”
周小雲岔開一句,道:“昨日衙門接弟兄們來信,說快到東平地面。”金蓮詫道:“這就到了?我還說還有幾日呢。”周小雲道:“回程無事,輕裝快馬,哪有不快的道理?都頭想家了,催着弟兄們快馬加鞭往回趕呢。”
有話則長,無話則短。卻說武松自從領了知縣言語,監送車仗到東京親戚處,投下了來書,交割了箱籠,街上閑行了幾日,讨了回書,領一行人取路回清河縣來。前後往回,恰好将及兩個月。去時新春天氣,回來三月初頭。
于路上隻覺得神思不安,身心恍惚,趕回要見哥哥,且先去縣裡交納了回書。知縣見了大喜,看罷回書,已知金銀寶物交得明白,賞了武松一錠大銀,酒食管待,不必用說。武松回到下處,房裡換了衣服鞋襪,戴上個新頭巾,鎖上了房門,一徑投縣前街來。
武松走到哥哥門前,揭起簾子,探身入來,看見小女迎兒在樓穿廊下攆線。叫聲哥哥也不應,叫聲嫂嫂也不應,道:“我莫不耳聾了,如何不見哥嫂聲音?”向前便問迎兒。
迎兒擡頭見叔叔來,喜笑顔開,道:“叔叔來了!不枉爹娘這兩日成日價念叨。”武松問:“好孩兒,你爹娘呢?”話音未落,廚下簾子一掀,金蓮往圍裙上擦着手出來,二人打個照面,俱是微微一怔,都未出聲招呼,不約而同地施下禮去。
兩下裡一擡身,武松頓時吃了一驚。但見金蓮粉臉上左頰一道淡淡青印,似胎記一般,定睛看時,卻是未褪盡的一抹淤青,邊緣泛黃,顯然已有了一段時日。額角一塊疤痕,結的痂已褪盡,生出新肉。不是至親之人,又久别了這些時日,乍看并看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