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一路進去,冷眼瞧見廳堂高遠,院宇深沉,小厮将他引至前廳,請往上座坐了。再過一會,西門慶冠帶袍服,滿面春風地迎了出來,便喚看茶。道:“無事不登三寶殿。久仰武都頭英名,卻是一向少會。聽說近日縣官差閣下往東京金吾衛裡去了,辦一樁着緊差事。怎的今日下降光臨?直令蓬荜生輝。”
武松道:“大官人好靈通消息。我在縣衙,你在提刑,兩部消息各不相通。怎知我被誰人差往何處辦事?”
西門慶一愣,随即堆上笑容,道:“小可便是枉居着金吾衛提刑處一官半職。豈有不聽說部裡消息的道理?”側身讓使女上茶,打岔了過去。問道:“不敢動問武都頭幾時回來?”
武松道:“便是半道上不合得了家兄噩耗,匆促趕回。”
西門慶肅容道:“小可亦聽說了。都頭節哀順變。”
武松道:“左鄰右舍俱說了,哥哥下葬,大官人多有出力盡心處。今日便是登門緻謝,順帶償債。”
西門慶道:“區區小事,何足挂齒?但凡有在下能略效綿薄之力處,都頭隻管吩咐。”武松道:“便是有一事請教。”西門慶道:“敢不盡告?”武松道:“大官人可知我嫂嫂下落?”
西門慶一呆,随即哈哈地笑了起來,道:“武都頭想是說笑。我怎知尊嫂下落?”
武松道:“真個不知麼?”西門慶道:“嫂夫人縣中向來頗有豔名。小可确是聽見過風言風語,‘再嫁由身’,有人說是改嫁,有人說是随外鄉人去了。”
武松道:“官人說話,要有憑據。”
西門慶道:“都頭這般說,那便是信不過在下了。”
武松兩手按了膝頭,不答一語。西門慶見狀哈哈一笑,道:“小人雖然也有個風流的名聲,慣愛行走三街兩巷,流連花叢,卻從來不肯壞人家室,淫人妻女。難道縣中凡有少婦外嫁私奔,都要算到小可的頭上?不怕都頭笑話,俺房中卻也擱着幾名妻妾,不消外求,雖然談不上國色天香,卻也人人俱有頭腦。”
說着将手一揮,吩咐道:“敞開前後房門。告訴幾房娘子,不用回避。武都頭不是外人。”
轉頭向武松道:“都頭盡管搜便是。”這話說出來,隐隐聽見環佩丁冬,屏風底下露出一角裙裾繡鞋,腳步聲急促,匆匆向後避去。
武松道:“武松怎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真個站起身來,唱個喏道:“不勞遠送!”
西門慶也随之立起身來,道:“都頭不坐坐再去?”
武松不應。轉身要走,忽的向西門慶臉上瞟了一眼,冷不丁問了一句,道:“府上養得有貓?”西門慶一呆,道:“什麼貓?”武松道:“不服馴養的野貓。”
西門慶擡手往左頰一摸,笑道:“昨日晨起剃須,不合小厮們抓尋不來走熟的刮臉匠人。來的一個手生,刮出了幾道血印子。往後再不找他了。”
武松并不答言,一路去了。西門慶端坐堂上,并未親身送了出去。待得聽見關了大門,屏風後頭環佩叮當,轉出兩個美人來,一個臉似銀盆,舉止端莊,一個五短身材,溫柔妩媚。埋怨道:“剛剛勸你拿奴的脂粉,好歹把臉上抓痕遮蓋上一遮蓋,你偏不聽。這下吃他瞧見了去。”
西門慶不奈煩道:“他去了你又來說這些。男子漢大丈夫,誰耐煩搽你們那胭脂水粉,怪剌剌的!瞧見了便瞧見了,怕他看見怎的?”
轉頭見得有李瓶兒在,卻又換了笑臉,道:“五姐,你叫他們拿藥來我擦。”瓶兒自去了。西門慶拿手摸了臉上抓痕,便轉頭向了月娘抱怨,道:“誰承想這個女人會咬人的?跟老虎一樣!”
月娘便罵:“便是個雌老虎,還不是你自己勾進門來的!三隻腳的蟾蜍尋不出來,兩隻腳的老婆還不好找?你費盡心思,謀了她來怎的!如今不葷不素的擺在那裡,進又進不來,出又出不去,還吃她小叔找上門來。你圖落什麼!”
西門慶道:“區區一個都頭,我怕他怎的?本已打點好了,要叫他踏進了京中便返回不了。誰想鬼使神差,叫這厮死了哥哥?”
月娘搖頭道:“你便不該要她,中秋節下的,弄出來這樣一樁人命官司。她老公如今死了,小叔又走了回來。雖說幼嫁從親,再嫁由身,她小叔也未必肯管她,但你害了他的兄長,這樁仇恨,他豈肯輕輕放過了你?便是同這殺人不眨眼的漢子結下了海似的深仇。”
西門慶道:“我何時起心要謀害她漢子?不值當為了這事。便是瞧他本分可憐,特為備下一筆銀錢,隻待打發了他去,息事甯人,叵耐這漢子不知福,自家走來門口吵嚷。我隻叫小厮們輕輕的拍打他兩下,吓唬走了了賬。誰知回去一命嗚呼?也是晦氣。”
月娘道:“呸!不知輕重的。她家除了一個小叔就沒别人了麼?萬一受了哪個不良人撺掇,吃他家一張狀子遞了上去,說你霸攔良人婦女,你為官為宦的,傳出去好聽?”
西門慶道:“各處我自知打點。誰動得了我?婦道人家,休要大驚小怪。”
月娘啐了一口,道:“你這個堕業的衆生,到明日不知作多少罪業。便為了李大姐肚裡這個孩兒,積積德便恁的!”
西門慶笑道:“你的醋話兒又來了。不打緊,各處的德我便不忘在積,已給永福寺寫下一千五百兩香火錢了,贖回這一樁勾當,想必綽綽有餘。你不知道,便是值得我這一番艱辛。”
月娘便罵:“好沒羞恥。□□不知怎生把你的心窩盤住了!你在外頭卻不曉得,這兩天攪得屋裡四處起火。李嬌兒吃她幾句話挑撥得急了,跑來尋我鬧嚷。前兒個你道四房的為何挑唆小厮,去告訴她說死了丈夫?便是這□□同她不合拌起嘴來,罵說她沒本事,漢子不往她房裡去,結下了深仇。我聽着不好,走去勸了兩句,連我也罵哩!跳起來罵,打滾撞頭,皇帝上位的叫,若不是衆人拉勸着,隻是沒打在我臉上罷了。這時便這樣,真進了門那還了得?她自己也說了,放她回去時,便不生事,隻當給狗咬了一口。你還不趁早攆了她離門離戶怎的?”
西門慶道:“她恨我,故而如此。這不打緊,□□既愛咬群兒,往後取了回來,還教她獨個兒住着後花園三間房子,不在你跟前,清靜。”
月娘道:“我的哥哥!你既知她恨你,難道還窩盤得回轉她的一顆心?”
西門慶道:“你不懂。不怕她恨我,隻怕她不拿正眼看我。這才扳轉不回。”
李瓶兒這時捧了藥走回,道:“罷,罷,大姐姐,少說兩句罷。前日裡磕了一下兒頭,給咱家這位慌得什麼似的,低聲下氣,賠好兒妝矮子,還巴巴的叫孟三兒同我去守了她,一邊一個,忠臣良相也似,勸她回轉。我跟孟三兒兩個,豈有個不好性兒的?就連孟三兒也吃她說得惱了,一聲兒不言語,撇下我兩個往前頭去了。”
聽得西門慶笑了起來,道:“孟三兒也吃她罵跑了?她這個嘴頭子,當真淮洪一般。罵你不曾?”
李瓶兒道:“我的哥哥,你幹的不是人事。她被你這般拘着,又死了丈夫,倘若罵兩句心裡痛快些兒時,倒也罷了。隻是哪個勸得動她!千也說一夜夫妻百夜恩,萬也說相随百步,也有個徘徊意。這等貞節的婦人,卻拿甚麼拴得住她的心?”
西門慶仰了臉令她上藥,笑道:“你休聽她胡說。她早有貞節之心時,也走不到今天這一步了。”
月娘道:“豈不聞母狗不掉尾,公狗不上身。大凡還是女人心邪,若是那正氣的,誰敢犯他!”
轉頭責備西門慶道:“我的哥哥,剛剛你莫不是失心瘋了,竟然敢邀那漢子下手搜屋?他是個狠人。萬一真個搜了,卻作怎生理會?現擱着一個大活人在後花園三間屋子裡,難道教我給她埋了起來?”
西門慶便哈哈的笑了起來。李瓶兒道:“大姐姐有所不知。今天一早,他爹已吩咐小厮,将她送到奴舊日夫家的房屋去了。縣裡人都隻曉得那邊房屋是花家舊居,誰也不曾聽說是咱爹買下來了,角門一關,外頭看着便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兩家人。他如何搜得出來?”
月娘道:“恁的,倒也罷了。隻是我剛剛聽你二人在外頭一遞一句說話兒,卻是心驚膽戰。這漢子看着粗鹵,為人卻是恁的精細!不好應付。”
西門慶道:“誰怕他?如今京裡那封告身下來,升了副提刑,我便同夏提刑平起平坐,我的上頭便是朱勔。你道武松扳得動我?”
月娘道:“俺們正話兒勸着,聽不聽是你的事。如今她一個大活人在這裡,小叔又尋仇心切,你便姑且冷落她一段時日,莫要過去走動,否則平白招人眼目,容易惹出是非來。待得事情過去,這漢子尋仇心思淡了,你再去走動。反正人已是你的了。早晚都是你的,也不急于這一時。”
西門慶沉吟片刻,道:“你這話倒比平日中聽些。”
教平安兒來,吩咐:“花家那邊,替我看緊着一些兒。房裡安排兩個媳婦子守着,莫教她上吊尋死,前後放幾個人把守。走漏了消息,拿你是問!”摸一摸臉上傷口,起身整束衣冠,自向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