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智深聽了,直跳起來道:“這好辦!這好辦!灑家這裡,好個安身去處與你叔嫂二人。在先也曾對你說來!不知你可還記得?”
武松道:“今日若有這好去處叫武松去,我如何不肯去?隻不知是那裡地面?”
魯智深道:“你聽告訴:前日我同個好漢叫作青面獸楊志的,在青州占了二龍山落草,青州官軍捕盜,不敢正眼觑俺。我因下山赴東京了結一件私事,回去路上,這才遇着你嫂嫂。你若願随我前去落草時,依兄弟本事,上山便做個頭領。誰敢拿你!”
武松低頭沉吟。魯智深看他不答,急躁起來,喝道:“我還道你是個好漢,原來也是個婆婆媽媽的!這等兒女相,颠倒恁地,不是幹事的人了!”
孫二娘道:“師父休急!我曉得阿叔心事。”魯智深一呆。聽她道:“你顧慮大嫂一個良家人,跟你上了山時,過後不好嫁人,便嫁也隻合嫁個山上男子。是也不是?”
魯智深道:“若是為了叫她有個歸宿,你又何必外求?”
武松一擡頭道:“和尚,你說些什麼言語?”
魯智深道:“你以為俺做了和尚,就不曉得人間男女心事。你嫂嫂青春年少,死了丈夫,待到孝服滿了,她心裡要有個歸宿,你兩個又有這段緣法,誰敢道個不字?看誰吃了豹子膽,敢道個不字時,先問過灑家手中這柄禅杖!”
武松道:“武松不是那等敗壞風俗,沒人倫的豬狗!再來休要恁的。”
魯智深暴跳如雷道:“甚麼鳥風俗,鳥人倫!武二郎!灑家還道你是個頂天立地的好漢,怎的遇上事時,這樣沒個擔當?你心中有事,嘴上如何卻不敢認?灑家酒肉吃得,殺戒犯得,也做個和尚!你們兩個,若是問心無愧時,又怎生做不得夫妻?你是這等懦弱沒主見男子時,不上山也罷!”
武松喝道:“你聽我說!”将武大之死說出。
道:“我哥哥被西門慶打了回來,當晚自服了砒霜。這事我也是過後才想了明白。他死,是曉得官府定然包庇西門慶,就算我過後趕回縣中,也讨要不回嫂嫂。官司打不動時,她就是一輩子在西門府上了。故而借了一死,驚動官府。隻是我哥哥不曾料到,他一死卻也不夠。你道我是不敢認?你道我是沒有擔當?武松是噙齒戴發男子漢,豈能夠不知好歹!我知道哥哥是死而無怨。我知道是他拿性命替我嫂嫂換出一條活路。你問我為何不敢?我如何敢!”
張青夫婦同魯智深俱聽得呆了。孫二娘半晌道:“大嫂若是不嫁人時,卻又作怎生理會?便不說大嫂,往後阿叔娶親時節,嬸嬸難道情願?難道家中一輩子放着這麼一個年輕俊俏嫂嫂?我是嬸嬸時,也不願意。”
武松道:“她一天不嫁人,我養活她一天。我自己的事,容後另論。”
張青沉吟片刻,道:“難道這世上便沒個安身去處,容得下你叔嫂二人安靜過活?二哥顧忌大嫂嬌嫩,不願落草時,倒也不必上山當賊,我另有主意。”
武松道:“大哥有甚麼主意?”
張青道:“你大哥當年未落草時,也曾在此間光明寺中種菜澆園。兄弟若過得了寂寞日子時,山中地方既大,歲月且長,就在二龍山中給你二人尋處房屋,開辟田野,種些菜蔬,體面過活。雖比不過做個頭領,占山為王快活,又有誰敢來攪擾你們兩個!”
魯智深大喜,連聲道:“端的好計議!端的好計議!”
武松思索片刻,點頭道:“大哥見得分明。待武二問過家嫂。”
孫二娘微笑道:“你不必問。她豈有不願意的。”
話猶未畢,潘金蓮笑道:“什麼事情我不願意?”搖搖擺擺地走了來。
孫二娘笑起來,道:“便是琢磨怎生使計賺了你良人婦女上山!怕你不願意呢。”
潘金蓮點頭笑道:“我知道了,原來你們在這裡算計我。”向武松魯智深臉上仔細看了一眼,道:“這兩個烏眼雞似的,想是吵架拌嘴了。”
武松不答。隻道:“武二做下的罪犯至重,遇赦不宥,恐怕連累嫂嫂。要逃災避難時,隻得上山落草,方能安身。嫂嫂若嫁人時,便随阿哥阿嫂在此過活,有好頭腦時,由哥哥作主發嫁了。若不肯嫁人時,便随了武二去。”
金蓮微一沉吟,道:“奴随了叔叔去。”
武松道:“便好。隻是嫂嫂記取,今後日子,比不得在家時節。武二如今亡命草莽,跟了我,不免饑一頓飽一頓,颠沛流離。”
金蓮道:“都好。隻是有一件,跟了叔叔上山,若是要打家劫舍時,奴是個沒腳蟹,膽子小,看見死人時,手腳便軟了。倘若遇見殺人放火,唬得軟了腳走不動,隻怕連累叔叔。”
魯智深道:“正是這話!”将二龍山上情形說了。道:“大嫂若是不願上山時,那便山中尋個住處,你叔嫂兩個太平過活。俺們山上下來,時常看觑,大家一處,豈不熱鬧?”
金蓮聽了,也自歡喜。魯智深見她應允,亦是喜歡不盡,道:“待俺回去同兄弟們說了,豈有不喜歡的!恁的,灑家先趕回去報信安排,你二人緩行,随後即來。我等在山上專望。”
孫二娘道:“此計甚妙,隻是有一點不周全。”張青道:“娘子,哪裡卻不周全?”
孫二娘道:“如今阿叔官司遍處都有了文書,出三千貫信賞錢,畫影圖形,明寫鄉貫年甲,到處張挂。阿叔臉上見今明明地兩行金印,走到前路,須賴不過。”
張青道:“臉上貼了兩個膏藥便了。”孫二娘笑道:“天下隻有你乖,你說這癡話!這個如何瞞得過做公的?我卻有個道理,隻怕嫂嫂依不得。”金蓮一愣,道:“我如何依不得?”孫二娘大笑道:“我說出來,嫂嫂不要嗔怪。”
說出來,原來是叫武松扮作個頭陀上路。張青道:“二哥,你心裡如何?”武松道:“這個也使得,隻恐我不像出家人模樣。”張青道:“且與你扮一扮看。”
孫二娘遂去房中取出包袱來打開,将出許多衣裳,教武松裡外穿了。武松自看道:“卻一似與我身上做的!”着了皂直裰,系了縧,把氈笠兒除下來,解開頭發,折疊起來,将戒箍兒箍起,挂着數珠。張青夫婦同魯智深看了,都喝采道:“卻不是前生注定!”
武松讨面鏡子照了,也自哈哈大笑起來。張青道:“二哥為何大笑?”武松道:“我照了自也好笑,我也做得個行者!”
不聞答複,遂轉身去望金蓮。金蓮卻望了他,隻管發呆。武松道:“嫂嫂為何隻是發呆?”金蓮道:“記不清哪裡,我曾見過你這身裝扮。”武松道:“嫂嫂敢是這些天睡迷糊了?武二何時作個頭陀打扮?”
潘金蓮不答,望了他隻管發怔。發得一會怔,拿起剪刀來,道:“你坐。”教武松坐着,替他一刀刀剪了前後頭發。武松道:“兩邊好再短些。”金蓮道:“不能再短了。再短了,遮不住面上金印。”擱下剪刀,吹拂淨了碎發,纖手将他前後頭發理順,鬓發垂落在雙頰,遮住了面上刺青。
她立在武松身前,裙擺拂在他腳面上。随即挪開身子,俯下身去拾那兩把戒刀,托在手裡,交到武松手中。道:“好沉的刀!奴掂不動它。叔叔接着罷。”
武松接在手中。張青道:“這般妥了!隻是路上有人見頭陀帶個婦女,恐怕還是有些招搖,隻恐設疑。”
魯智深道:“怕甚麼!灑家這一路伴了大嫂走來,誰敢放個鳥屁!”
孫二娘笑起來道:“便是不合見師父生得兇惡,又帶個婦女,這才無禮給麻翻了。”魯智深才不響了。
張青道:“師父臉上并無金印,便動問起來也不怕盤查。叔叔身上卻有案底,遇上做公的認真盤問起來,哪裡卻瞞得過?”孫二娘道:“恁的,不如索性叫大嫂扮個男子,便不至招人眼目。”金蓮道:“好便好。隻是扮甚模樣?”
孫二娘便上屋裡翻找。翻出一套衣裝,大小長短合适,教金蓮打扮起來。扮上一看,果然好個清俊少年書生!唇紅齒白,風流倜傥。金蓮自家鏡中一望,卻也吃吃笑起來,道:“好俊個少年郎!”
孫二娘笑道:“年少時節叫俺遇見你這樣的,也不嫁你大哥了。”教她拿脂粉塗了耳洞,道:“大嫂怪我。”金蓮道:“我怪嬸嬸什麼?”
孫二娘道:“怪我叫二哥穿了這身衣裝。”
潘金蓮臉便紅了。聽聞孫二娘道:“你放心。他又不曾受戒,又不曾入得空門。單憑他的一顆心,張都監許他花枝樣的一個女兒,他也不要,我就曉得,你們兩個終究不能是叔嫂一場。”
金蓮愣了一會,道:“嬸嬸不曉得。這身衣裳遲早穿在他的身上。”
孫二娘不再說甚麼,尋雙最小的男子絲鞋,前後多多塞些棉花布頭,給金蓮穿在腳上。
張青道:“事既定了,休要拖延。你幾個隻在這兩日上路。”
見事務看看緊急,便收拾包裹,尋找長行頭口。武松分付個搗子,去施恩面前辭了,施恩萬般不舍,千般叮囑,托出一百兩金銀,交予搗子,帶了過來。武松拿些出來分與搗子,又拿些謝張青夫婦,教嫂嫂将剩下的收起。魯智深自先上路去了。叔嫂二人拜辭了張青夫妻,當晚都收拾了。孫二娘将些刀傷棒瘡藥與了二人,千叮萬囑,金蓮縫個錦袋,盛了度牒,與武松挂在貼肉胸前。
二人當晚拜謝了夫妻兩個,辭了出門,離了大樹十字坡,落路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