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官人大笑,道:“罵得痛快!罵得痛快!”喚家人取筆硯伺候。
婦人道:“夜深天寒,硯水隻怕上凍了。”趙官人哪裡聽勸。一疊聲讨過文房用具,烘開凍硯,呵化筆頭,提筆飽蘸濃墨,微一沉吟,便去那酒店白粉壁上揮毫大書道:
淄水凝雲舟自橫,孤臣有淚對寒更。
殷勤最是沙洲月,偏照南枝數點明。
寫畢哈哈大笑,将筆擲下,扶着案幾,踉跄而退。自家讀了一遍,轉頭道:“如何?”
婦人微笑道:“很好。什麼時候寫得這樣好了?”
金蓮默讀兩遍,一擡頭笑道:“詩是好詩。我有句不中聽的話,說出來官人休怪。”
趙官人道:“正要讨公子清鑒。”
金蓮道:“我自幼不曾讀得十分多書,官人寫的詩,句句都好。隻是本地梅花,倒是北枝先放。”
趙官人道:“小兄弟此言頗新。隻是梅花南枝向陽,早接陽氣,故而先開,豈不聞白樂天《白孔六帖》,載大庾嶺梅南枝先放。難道自然之理,也分南北?”
金蓮道:“官人飽讀詩書,書上說的,哪裡有不對的。隻是本地有江,梅種江邊,冬季常刮北風。北風豈有不寒冷的?南枝迎風,哪裡開得了花。故而北枝先放。如今江邊梅花,向北枝條已開了好些了,瓶中這一枝便是剛剛折回。官人不信時,明日往江邊一觀便知。”
趙官人一呆。那婦人已然掩口笑将起來,邊笑邊搖頭道:“公子好厲害眼光。丈夫,這一回卻是你輸了,當飲一杯酒。”
趙官人愕然道:“我如何輸了?”
婦人道:“沈夢溪《筆談》第四卷二百三十二葉,左起第七行,丈夫怎的不記得了?——‘如平地三月花者,深山中則四月花。’人間芳菲,便如同此地梅花。”
趙官人愣了片刻,拍案道:“‘山寺桃花始盛開’,妙哉!妙哉!書中道理,乃是向實地中得來,學生今日方體會這道理。公子真乃一字之師。”
自飲一杯,取筆将壁間“南”字抹了,在旁題上一個“北”字。擱了筆問:“公子家學哪裡?師承何人?不敢動問。”
金蓮道:“識得幾個字,勉強看得賬本。”
武松道:“他自幼寺中長大,不省得外間事務。官人休要擡舉他。”金蓮聽說,向小叔狠命看了一眼。武松不予理會。
趙官人哪裡肯信,道:“我不信公子不會作詩。”
金蓮抿嘴道:“我們哪有福學詩。自幼隻讀過些兒唱本,胡亂記得幾句詞曲。”
婦人聽說,朝金蓮看了一眼。趙官人搖着頭,惋惜道:“不知誰給公子開蒙?恕學生直言,從詞讀起,路是走得偏了。”
婦人道:“怎的,詞不能教男子漢讀麼?”
趙官人道:“娘子說笑了!明知小人詩詞上頭都不如娘子。”轉頭笑道:“我家恭人詩詞雙絕。”
金蓮拍手笑道:“原來是個女詩人!”
婦人笑道:“倒是丈夫說笑了。詩詞怎能雙絕?”趙官人哈哈的笑,道:“詩詞怎的不能雙絕?”
婦人道:“詩是詩,詞是詞,詩言志,詞言情。詩入得朝堂,詞隻在閨閣。一個講天下義理,一個唱窗前心事。詩詞雙絕,便是兩面做人。隻可惜世間沒有這樣做人道理,最怕是心頭不似口頭。”
金蓮聽見,嗤的一笑。向小叔望了一眼,武松早低了頭。
聽聞婦人道:“詩隻能讀,詞隻能唱。詩言志史,詞唱心事。若是詞拿來言志,便是用真心道假話,心口不一。君不見晏元獻、蘇子瞻,天人一般,作些小歌詞,難道學問還不夠了?往往卻不協音律,句讀不齊。卻不是他們作得不好,止是不好入樂歌唱罷了。”
金蓮撫掌笑道:“這話有趣!我是道有些曲子書面上雖好,唱在嘴裡隻是怪剌剌的,唱不響亮。原來是這個毛病!”
趙官人笑道:“樂府詞藻,當不得真。本來不登大雅之堂,又怎能流傳後世?民間樂府,沒有個史官去記它,也就散佚了。真真假假,倒也無傷大雅。”
話猶未了,金蓮道:“官人這話說岔了。”婦人道:“怎的說岔了?”武松道:“你的酒彀了。”探身過來,将金蓮面前酒盞挪走。
金蓮不理會他,笑道:“二位有這般學識,豈不聽聞?都道是,有井水處皆歌柳詞。去年我走南闖北,沖州撞府,瓦舍勾欄,茶寮酒肆,隻聽見有井水處皆唱易安詞。”
聽見這裡,趙官人便笑了。向婦人望了一眼,正待說話,婦人将他衣袖輕輕一扯,道:“且聽公子高論。”
轉頭道:“易安詞雖好,隻怕曲高和寡。我還道瓦舍勾欄處,無人唱它。”
金蓮笑吟吟地道:“娘子想是說唱詞的女兒們都不識字。不認字的是多些。給人唱曲謀生的女娘,有幾個識得字的!她們大多自家心事說不出來,便借唱詞裡的事說一說,唱一唱。不識字認得唱本的,自有認得字的教她。再有不會的,旁人一句一句唱給她聽,也便會了。她唱會了,再唱給旁人聽去。這般怎的傳不下去?便是書本上不曾寫的,口頭井邊,一個個也傳下去了。”
婦人默然聽着。聽到這裡,微微動容。道:“有人這般唱它,道不孤矣。”
金蓮正待答複,武松站起身道:“時候不早。不敢再叨擾二位。”不由分說,輕輕握住金蓮手臂,攜了她立起身來。
趙氏夫婦起身相送。四人寒暄幾句,叔嫂二人辭出客堂,踏雪向客房中去。空中飛舞的雪花已經住了,地下一層薄薄積雪。武松在前走着,皺眉道:“嫂嫂有酒了。”
金蓮聽說,遂站住腳,自家擡起兩隻手扪一扪臉頰,雙頰飛紅,淩冽雪氣中更覺滾燙發熱。自知适才有一些失态,嘴頭哪肯示弱,道:“過年過節的,便多吃一杯怎的?”
武松道:“卻不是武二要拘束嫂嫂。怕酒後失言,露了行迹。”
金蓮笑道:“這兩位天生讀書種子,哪來的惡意。”
武松道:“你我同這樣人,不是一路。”
金蓮笑起來。撒嬌撒癡,道:“叔叔!你就容了奴家這一回罷。便不說在家時節,奴作女兒身打扮時,何嘗這般與陌生人同席吃酒來?”武松聽說,便沉默下來。
金蓮見他默然,反倒心虛。笑道:“奴家哪一句話說錯,惹得叔叔不自在了?”
疾走幾步,趕上小叔身邊,正待往回賠上一兩句軟話找補,忽聞一陣噼噼啪啪亂響,将金蓮唬了一跳,轉頭看時,原來店家在門口放起爆竹來,噼裡啪啦,掌櫃的站在門口,含笑袖手觀看。叔嫂二人遂站住腳,看了一會。隻見一片白茫茫雪意裡,滿地忽明忽暗的火光。
不一會爆竹放完。金蓮道:“不想這地方接财神這般早。這早晚就放上了。”武松應了一聲。
金蓮轉頭問:“方才那婦人是甚麼人,叔叔可猜到了?”武松搖了搖頭,道:“是誰?”
金蓮袖了兩隻手,望了他隻管笑。笑吟吟地念了一句:“‘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武松道:“甚麼肥,甚麼瘦?又不曾說吃酒肉的話。”
金蓮咯的一聲,笑彎了腰。武松道:“嫂嫂笑甚?”金蓮道:“我笑叔叔不辨紅綠,隻知肥瘦。”将客房簾子一掀,率先閃身進去了,留了武松一個立在原地。
第二日,趙氏夫婦一大早來辭,說道:“我二人常住青州。師父遊方路過時,隻管打聽趙家歸來堂便是,愚夫婦倒履出迎。”叔嫂立在客棧門首,目送二人去了。
初四,鎮上各處都迎過财神。破五,叔嫂二人紮縛行囊,重新上路。經過運河邊時,前夜一層薄雪業已消融,江邊梅花北頭枝條卻俱已怒放了,映得連天灘塗皆白。叔嫂二人立在橋上,默默地看了一會。
武松道:“走罷。”率先邁步走去。
金蓮伫立不動,往江面注目片刻,笑道:“到底是北枝先放。”揚聲遙遙答應一聲,跟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