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完雨水節氣,春天就來得兇猛了。
轉眼間滿山粉白黛綠,鹧鸪叫了一聲,一枝灰羽箭一般,投往山林深處去了。兩個喽啰頭裹紅巾,身穿衲襖,推輛太平車兒,領命往半山腰去。山上止一條路,不多時走得全身發熱,一個遂敞開衣襟,扇風道:“且坐坐再走。”
兩個往樹蔭底下歇了,坐下卻覺身上寒冷,不得已起身又走。一個推着車,便問:“半山腰那兩間屋子廢棄許久了,幾時起又住了人?”
另一個在旁邊走着,答道:“你不曉事。那裡新住進來智深師父一個兄弟,原先在清河縣裡做着都頭,殺了人,給逼上了山。說是天生神力,赤手空拳,打得死老虎!”
推車的啧啧贊歎,道:“這樣了得本事,怎的不肯上山落草?胡亂也做得個首領。”走路的道:“說是帶挈個女人,不好上山。”推車的恍然道:“敢是娘子嫌棄俺們山上盡是些花和尚,魯男子,不願落草。”
另一個搖手道:“休得胡言亂語!聽見了吃頭領發落一頓,不是好的。那一位是他寡嫂。”
正說時,前邊閃現出一瓴三間草屋,依山傍水,新紮柴籬,一棵大柿子樹,屋後杏花開得爛漫。屋前地裡一個長壯漢子,正揮鋤松土。廊下坐個婦人,烏發上蒙塊手帕,春裝單薄,裹了袅娜身段。她低了頭,半擰着纖腰,面前攤開一隻簸籮,正自挑揀玉米,身邊叽叽啾啾,滾動着幾隻粉團也似雞雛。
兩個站住腳,看得呆了。一個道:“天麼,天麼,誰家嫂嫂,這般貌美青春!”另一個道:“誰說像叔嫂?倒是好對夫妻。”那一個吃了一驚,道:“你敢是活膩了!”
地裡武松已覺察動靜,住了鋤頭,轉頭望了過來。隻唬得兩個屁滾尿流,急忙趕上,叫聲:“二哥。”
武松看見兩個推輛太平車兒,車上馱垛布袋。将鋤頭一丢,上前迎接,道:“怎的又送了糧食來?上回的都還吃不完。”
一個喽啰答道:“好教二哥知曉,這一袋不是吃的,是做種的。前日山下劫個客商,運的好肥美種子。楊頭領說了,二哥既發心種地,正好給你們送了來。”
金蓮見有人來,将雞雛一頓趕開,玉米往高處一擱,迎了上來。招呼一聲道:“二位吃茶。”掇過一隻提壺,兩隻茶碗,慌得兩個連聲道謝。武松俯身扯開袋口,抓一把看時,原來是一袋麥種,金黃飽滿。道:“難得哥哥厚意,這般周到。”
兩個道:“二哥客氣甚麼!缺甚麼時說就是了。”
武松道:“隻怕種不活,糟蹋糧食。”
金蓮道:“随便種種。種子丢進地裡,豈有活不了的?”
兩個喽啰蹲在廊下,一人捧一盞茶吃,聽了都笑道:“嫂嫂原來沒種過地。這麥子現在下去時卻種不活。”
武松正撚看手心麥種,擡頭道:“大好春天。怎的種他不活?”
喽啰道:“這是冬小麥,冬小麥須得秋天下種。倘若春天種下去,便是發得出苗,也抽不成穗。哥嫂要種地時,播些王瓜蘿蔔,豆莢茄子,也好管,也好收,也好看。種幾棵瓜豆在當院,夏天架個涼棚,好不受用。”
金蓮抿嘴笑道:“當院不成。我已安排下一架葡萄了。”
喽啰一呆,四下張望半日,道:“哪來的葡萄?”
金蓮一指。那喽啰哈哈地笑起來,道:“嫂嫂敢是不曉得葡萄脾氣。這樣細弱枝條,爬成架怎的也得兩三年了!種瓜豆豈不快些。”
金蓮道:“便三五年又怎的?奴又不是等不得。”
武松将麥子擱下,起身道:“回頭趕集,集上贖些瓜豆種子回來。嫂嫂記取。”
金蓮答應一聲,笑道:“到底是這兩個兄弟曉事,一看就是種過地的。瓜豆便是種多少合适?種多少小麥?”
兩個都道:“二哥便胡亂種兩畝菜蔬耍子。真要種小麥,隻怕吃不得那苦。幸而這山裡稅官也不敢來。俺們家裡原來也有幾畝薄田,便是天可憐見,一年風調雨順,交上了捐稅,又是徭役錢,又是官府差役。還剩什麼!種地能活人時,也不上山了。”
說話間幾個小雞一陣風似的滾了過來,圍着麻袋,叽叽喳喳,伸喙去啄。金蓮驅趕不散,惱得道:“怪小畜生兒!一個個虎狼似的,怎的還啄上糧食了?又不是不曾喂過你們。”一手一個撈将起來,揣在懷中,扭身進屋去了。
兩個喽啰都笑起來。道:“晚上怕有狐狸。二哥給紮個籠子。”喝完水,推了空車,告辭去了。
驚蟄前後,瓜豆在水土中蘇醒,再被播種下去。春分時節,杏花謝了。這個春天雨水連綿。金蓮戴了鬥笠,穿了農婦衣裝,二人在雨中點完了一畦蘿蔔,種子在黑暗中抽出枝葉和根莖,有的上升,有的下行。
廚房裡的鹽罐空了,又滿了。他們度過了武大死後的第一個清明。武松引了金蓮,往深山中尋一處僻靜山頭,澆奠酒水,燒化了一沓錢紙。回來的路上他走在前面,金蓮落後兩步,手中抱着一枝睡眼惺忪的杏花。
深山中的杏花才剛剛開放。那枝杏花被插在土瓶裡,在武大靈前供了許久,才落盡所有的花瓣。那個時候,屋後的杏樹上已然結出了微小的青色杏子。鹧鸪在山中一聲聲喚着。
山裡的夜很長。這樣的夜裡,武松動手翻出農舍裡鏽蝕農具,一件件細細修補。他尋來堅固木料,一點點打磨,替換腐朽部件,将松動的手柄釘牢,器具修理得趁手,刀刃磨快,五金擦拭雪亮。
這樣的長夜裡,金蓮讀書給他聽。她的琴彈得這樣熟稔,未成曲調先有情,卻是個最糟糕不過的說書人,書中人未經喜樂,她自家先咯咯的樂将起來,書中人尚不知悲哀,她先替他們紅了眼圈。就這樣,武松自始至終沒有聽太明白,書中都講了些什麼故事,他隻聽懂是個善針黹的女兒,入了郡王府做個養娘,一個姓崔的手工匠人,善碾白玉。
谷雨,莊稼在靜默中灌漿、抽條。晚飯時分已經不掌燈了,外頭太冷,金蓮還是将夜飯開在堂屋裡。滿山陰沉沉的青綠暮色當中,淅淅瀝瀝下起雨來,金蓮回身去尋箬笠,搬取檐下半大的雛雞進屋,武松便順手将碟子翻過來,扣在她的飯碗上,擡手去端酒碗。這個時候,他聽見了一聲驚叫。
他反手去摸刀,這才記起兩口戒刀已不帶在身邊許久了,如今收在鞘中,懸在裡屋壁間。抄起手邊鐮刀,出門迎敵,卻看見金蓮半跪在院落當中,箬笠滾落一旁。滿院的暮色和細雨中,她回過頭,向他望來,神色說不清是悲傷還是欣喜。
從清河縣帶來的那根葡萄枝條抽出了綠芽。
小滿時節,魯智深走下山來探望,笑道:“有個過日子的樣子了!”同武松在廊下對坐,二人吃了一下午的酒,将山上寶珠寺事務講了許多,都是些打家劫舍,占山為王的勾當。武松聽了。又吃一會,忽的立起身來道:“忘了山下去取嫂嫂。”魯智深道:“就去,就去!灑家與你同往。”
兩個都帶了五七分酒,搖搖晃晃,走往山下來。市集還未散盡,攤子上繡品尚未發賣完,人卻不在那裡守着,東頭走到西頭,遍尋不見。武松焦躁起來。
魯智深忽笑道:“那不是你嫂嫂?”武松回頭看時,潘金蓮卻在賣估衣的攤頭,端坐在一堆破衣爛衫之上,懷中抱個嬰孩,正同個客人争論買賣,一人扯定一件衫兒一頭,一個不松口,一個不增添,言好道爛、彈尺估寸的拉扯價錢,惹得過往之人都駐足觀看。
眼見金蓮奚落帶笑,一頓話将那鄉下人說得惱了,滿臉通紅,丢了衫兒,翻身便走。金蓮在後頭喊:“回來!再添兩文,胡亂與了你。橫豎孩兒不是我的,買賣也不是我的,孩兒他媽淨手去了,我替她白守一會。不賺一文,死乞白賴,同你計較甚麼!”
魯智深大笑道:“你嫂嫂這張嘴!頭回山上大雪地裡遇見她,好個雌老虎。一頓話說得灑家沒做手腳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