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至了。天寒地凍,雪封小麥,田中清閑無事。武松同宋江寫封信去,接一封回書,說道在清風山小住,邀二人前去相聚。同嫂嫂商量畢了,寫封回書踐約,十五清晨,下山去雇轎子頭口。
金蓮道:“叔叔少待。”将出一襲棗紅纻絲衲襖來,道:“我看叔叔身上這身靛藍襖兒還是去年秋天做的,絲綿闆結了,怕不暖和。且請試一試新衣。”
武松接在手中,尚帶新鮮棉花香氣。脫下身上舊襖試時,肩膀胸膛處合體熨帖,舉手投足,無不順遂。道:“舊衣倒不寒冷。隻是穿着每每肩膀處發緊,不甚便利,怕不是胖了。”
金蓮抿嘴道:“胖了倒好。如今比不得從前在家時節,以往是人靠衣裝,現今卻是衣裳穿在人的身上。比着去年舊衣做的,果然是要留這麼些放量不錯。”審視一眼,将肩膀處抻上一抻。
武松道:“俗話道,衣不如舊。生受嫂嫂,舊衣有空時也改上它一改。”金蓮笑道:“怎地這般颠倒說!常言道:衣不如新。”武松道:“不是這話。舊衣服帖。”
脫下新襖兒,仍舊穿了舊衣,下山雇定一領轎子,一輛長行頭口。金蓮打點行囊禮物,武松自去做一應行前準備,将屋上積雪掃淨,給葡萄藤多裹紮一層破布,竈下火塘裡積灰清掃幹淨,關門閉戶,行李馱垛。看看轎子到了山下,來請嫂嫂。喚了一聲,卻見金蓮立在玄關處,一動不動,向屋内望着。
武松遂再喚一聲,道:“請嫂嫂動身。”金蓮這一次聽見了,答應一聲。叔嫂二人鎖了房門,迤逦往清風山去。
卻說清風山這邊接信,早安排幾個喽啰,成日向大路上翹首以盼,隻怕劫錯了人。望了一兩日,好容易盼得一個英武漢子騎馬領着一頂軟轎,料定是正主來到,一哄而上,給轎夫唬得手顫腳麻,發一聲喊,便要丢了轎子走避。
武松喝聲:“休慌!聽我号令。”伸手便向坐騎邊去,抄了哨棒在手。不想一群小喽啰擁将上來,一齊叫聲:“武二哥!”納頭便拜。武松道:“你們拜我怎的?”喽啰們齊聲道:“我等奉頭領命令,在此專望許久了!”
歡天喜地,不由分說,将叔嫂二人迎上山來。金蓮轎中隔了簾子看時,好座山寨!卻又與二龍山寺院格局不同。四下裡都是木栅,當中一座草廳,廳上放着三把虎皮交椅,後面有百十間草房。
宋江聽報,早快步迎将出來,同武松兩個相見了,悲喜交集。武松下拜,燕順、王英、鄭天壽三個頭領也搶出便拜,衆人厮見了。武松看宋江時,比分别時胖了,穿一身段子衣裳。燕順等分付殺牛宰馬,大擺筵席,金蓮早被女眷們接進去厮見談話,另設宴席款待。席間宋江将分别後事務備細說了。武松吃驚,道:“不曾聽聞哥哥下在死囚牢裡。”
宋江道:“都怪我多吃幾杯酒,浔陽樓頭誤題了兩句歪詩,吃那黃文炳陷害,下在牢裡。幸而給晁蓋兄長知道,率弟兄們劫了法場,搭救出來。如今那黃文炳已吃俺們捉來剮了,肉都割來下酒。”
武松道:“恁的,也算給哥哥出了這口惡氣。”
宋江道:“揀得一條性命歸來,便率兄弟們上了梁山,承蒙厚愛,推舉小可坐了第二把交椅。如今山上風雲際會,氣象更新,恨隻恨兄弟在二龍山上,不得時時相聚。”
武松尚未說話,三個頭領都笑道:“往日聽哥哥提起武二郎,左也說頂天立地好男子,右也英雄了得,聽得我等好生懊惱,隻道是我幾個無緣!若得他來這裡,十分是好,卻恨他投二龍山去了。如今好容易盼得武二郎來了清風山,哥哥卻又要賺他上梁山!”
宋江大笑道:“如今他已在泥裡紮住根了,哪個賺得動他上山!連日不會,心中渴望,止是為看望他一眼罷了。”
武松道:“實話不曾上山。便隻是二龍山幾個哥哥好心厚待,叫武松伴了家嫂,在山腰耕種幾畝薄田過活。”
燕順幾個如何肯信?都笑道:“二哥看不起我們倒也罷了。怎的拿這些話來搪塞!不是好漢做派。”
武松道:“并不曾搪塞。如今種地已一年了,家裡種得好水靈蘿蔔,養的好肥美雞隻,給哥哥們拿了些來。”說着便喚人,命将帶來的兩個簍子拿過來。
宋江撫掌笑道:“如何?原來我不曾騙得你們。”幾個這才信了。跌腳道:“還道是二龍山兄弟不知惜才。原來也同我們一樣沒福!”
話休絮繁。當夜衆人宴飲歡鬧,直至五更。第二日起來,武松同宋江細叙别後情形,山上每日好酒好食管待,不在話下。
轉眼二人在清風山上住了三五日有餘。這日武松伴了宋江,正往後山閑走看雪說話,忽聞一旁女子笑語。站住腳觀看時,見得一處草屋前一群女眷,花枝招展,正圍在那裡說話,頭碰了頭,鑒賞一樣東西。
聽聞一個品評道:“好繁複繡活兒,總是東京針線手藝。這樣花頭便是拿到山下,也尋不出來。”
另一個道:“誰說尋不出來?奴便做得!”
宋江早背過身去。武松聽出是金蓮聲氣,向前叫聲:“嫂嫂。”
一群女眷見得兩個陌生男子來到,俱吃了一驚,發一聲嬌喊,拿起腳來,風吹蘆花一般散了,隻剩下金蓮同另一個,認得是鄭天壽妻子。
金蓮笑道:“叔叔一向少見。”武松道:“便是幾日不見嫂嫂。”宋江道:“大嫂忙碌些甚麼?”
金蓮抿嘴道:“男人到了一處,便賣弄英雄事務。女娘到了一處,還不是聊些針黹鞋腳的話?沒有二位能聽的。”
鄭天壽妻子笑道:“正說今日山下擄來一個女娘,好鮮亮頭面裙钗!剝來一件襖兒,山上沒見過這樣手藝,大家瞧個熱鬧。”
武松道:“怕是我嫂嫂在山上呆着悶氣。”
鄭天壽妻子道:“這卻好辦。青州三岔路口有個清風寨,市井熱鬧,宮觀寺院,都足一觀。改日二叔自帶了嫂嫂前去。”
金蓮道:“正好,不曉得哪天發市,下山扯幾尺段子。”
鄭天壽妻子道:“大嫂要别的時沒有,這卻不缺!回頭随奴挑去便了。他們劫得許多擱在那裡,婦人衣裳尺頭,要甚麼樣的沒有。”
金蓮道:“不急。叔叔囑咐的舊襖兒,已拆換絲綿,洗熨妥當了。要穿時差個人來取。”武松道:“深謝嫂嫂。”
宋江聽說有女娘給擄上山來,先自便留了心。問道:“是哪一家婦女?”鄭天壽妻子笑道:“誰省得他!人影兒沒見着,先過來一個銀絲?髻兒,一件皮襖兒。敢是兔兒皮的?摸着倒怪暖和。”
金蓮撲哧笑了,道:“嬸嬸不認得,那是貂鼠皮子制的襖兒。穿得這個的婦女,怕不是哪家官宦妻子。”
鄭天壽妻子抿嘴道:“便是誰家妻子,如今也往王英兄弟房中去了。”
宋江聽說,便跌腳道:“不好!不好!”
武松倒吃了一驚,問:“哥哥怎生煩惱?”
宋江道:“兄弟有所不知。山上王英這兄弟諸般都好,隻單有一樁毛病,見了婦人女色,眼裡火就愛,常往山下教人看見有單身轎子行路,便搶上山來。上一回是我作好作歹勸住,還教給送回去了。誰想今日又鬧出這樣事來!”
說猶未了,遙遙聽聞一個婦人哭叫。宋江頓足道:“糟了!兄弟,你同我去勸他一勸。”一溜煙奔了去。
武松無法,也隻得跟在後頭。宋江一陣風循聲趕去,果然動靜是在王英房中,推開房門,隻見正摟住一個婦人求歡。王英見了宋江入來,慌忙推開那婦人,向旁垂手立了,叫聲“哥哥”。
宋江看那婦人時,但見頭戴孝髻,身穿缟素衣服,因問其姓氏。那婦人向前道了萬福:“大王,妾身吳氏之女,千戶之妻,守節孤孀。先夫在時,求子緣故,許下泰山香願。山上被殷天錫所趕,走了一日一夜,要回家去。不想天晚,誤從大王山下所過,如今一個哥哥,兩個家仆,都給捆在後頭。行李馱垛,都不敢要,隻是乞饒一行幾條性命還家,萬幸矣。”
宋江聽完,欠身向王英道:“這位恭人乃是我舊日同僚之妻,有一面之識。為夫主到此進香,誤犯了賢弟清跸,好歹也算個烈婦。怎生看在下薄面并江湖上‘大義’兩字,放他回去,以全他名節罷!”
王英如何肯依?一跳老高,道:“哥哥,争奈小弟沒個妻室,你便這樣欺負我!上一回擄得一個女娘,說是你同僚妻室,叫小弟讓了去了,反過來這婦人倒又恩将仇報,誣陷反咬哥哥一口。今日一個,怎的又是你同僚妻室!左也是命官恭人,右也是舊識妻子,這一個卻放不得她去!胡亂讓與了小弟,做個押寨夫人罷!”
宋江歎口氣,問那婦人道:“你心裡如何?”那婦人哭起來道:“奴是節烈婦人,隻不願點污了先夫清白名聲。祈求大王解救!”連連叩頭。
宋江道:“我不是大王,止是這裡客人。”轉向王英道:“兄弟想必也聽明白了。這婦人便不是官宦家妻子,不是個節烈婦人時,她不情願,便也不能依了你。我宋江久後決然替賢弟完娶一個好的。不争你今日要了這婦人,惹江湖上好漢恥笑。”
王英便發作起來道:“恥笑!恥笑!小弟白白做着個山寨頭領,卻沒個妻室時,才是真正受人恥笑!哥哥怎的卻不體諒!”
宋江無奈。正待跪一跪時,武松已然将門一推,大步跨進屋來,喝聲:“潑婦!你認得我麼?”
吳月娘擡頭看時,認得是武松,面刺金印,兇神惡煞。隻唬得魂飛魄散,一交跌倒。叫道:“好漢,昔年你受牢獄之災,刺配流放,原是知縣手中判罰,不幹奴事!不要殺我。”
武松喝道:“休要推三阻四!我哥哥橫死,嫂嫂遭人強占,武松家破人亡。卻不是你西門家害的?恁的卻饒你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