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同王英聽聞此言,盡皆吃了一驚。王英怒道:“這惡毒婦人,欺人太甚!俺便替兄弟結果了她!剖出心肝來,衆人下酒。”一疊聲大喝,分付喽羅:“往廚下,拿尖刀冷水來!看俺取這□□心肝。”
武松道:“不必!兄弟好意心領。同這婦人恩怨,武松自知處置,隻借你一把兵刃使用便了。”說話間“嗆啷”一聲,早将桌上一柄腰刀抽在手裡。
隻唬得吳月娘心驚膽顫,跪下雙膝,向了宋江哀求道:“乞憐大王,替奴勸上一勸!”話猶未落,簾子一掀,金蓮走了進來,道:“當年我也是這般求你。”
吳月娘這一驚非同小可,半晌道:“你也在這裡。”
武松道:“嫂嫂速速離了這裡,休要髒了你手。武松自知理會。”
金蓮道:“叔叔怎的不要我在這裡?當年吃他丈夫點污的人須不是你。”
吳月娘不覺桃花臉上滾下珍珠來,放聲大哭。道:“武家娘子,你我如今都是失了丈夫的人了。念在同是寡婦分上,乞憐救我一救!”
金蓮點頭道:“當年我也這般求你丈夫,也這般求過你這主母,你敢是不記得了。自古蛇鑽窟窿蛇知道,各人幹的事兒各人心裡明,天道好輪回,如今你怎的到了這座山上,又撞在我們兩個仇家手裡?”
吳月娘道:“不敢瞞過娘子。便是丈夫在時許下泰山香願,如今同家兄前來還願,豈料嶽岱廟裡道士同當地殷太歲有私,半夜歇息,被他出來強占。我不從他,被他率二三十強人追趕,失了道路。”
潘金蓮聽到這裡,冷笑道:“諸事俱有前定,你卻也有今天。你怎的一個人?李瓶兒不曾來?”
月娘不敢不答,道:“她在家中看管孩兒。”
金蓮道:“好,很好。這麼說還有一個守得住的。可是她有那麼些錢财,又不巧生下個男孩兒,恐怕你早晚容不下她。是我時,第一個也不容她。”向椅上坐了,直瞪瞪地向她看了一會,看得月娘心驚膽戰。
金蓮道:“你失了道路,怎的便走到了這座山上?”
月娘道:“山中心急慌忙,哪識道路。誤至岱嶽東峰雪澗洞,被個老禅師救起,容奴家同哥哥等住了一夜,指點了道路,說要化了奴家孩兒去。奴隻得胡亂應允了他便了。”
金蓮道:“你說甚麼澗洞?”
月娘道:“雪澗洞,有個老禅師獨個兒在那裡修行,便叫雪洞禅師,法名普靜。出山失路,這才誤犯大王清跸,得罪!得罪!”
金蓮聽見“普靜”二字,卻是一怔。皺眉道:“這和尚敢是五十左右年紀,身材甚高,一部椒鹽胡須?”月娘道:“原來娘子認識。”
金蓮道:“我不認識他。是這和尚撞了來,平白無故,死乞白賴,非要度我。奴又不曾殺人放火,他來度我做甚麼!如今他倒又來搭救你。你又做了些甚麼?值得叫他度你?”
吳月娘不敢接話。潘金蓮道:“也難怪有個他前來度你。我在你西門家時,成日價隻聽見說大姐姐念佛吃齋,廣積善德,也怨不得上了惡山,便有個高僧來度你,入了賊窩,便有個貴人來護持你周全。我來得晚,前頭的話兒也沒聽全,隻聽見說你是個烈婦,要放你回去,全你的名節。你的貞節怎的便比我的要金貴些?你的丈夫又剩下些甚麼名聲,值得你守?當年奴也不肯從了你丈夫,尋死覓活,隻恨力氣上不濟,拗不過他一個男子漢,被強占了身體去。倘若奴的丈夫不死,叔叔不來尋時,多半也就算了,破罐子破摔,改嫁了你的丈夫,做房小妾,到他死時,披麻戴孝,伴你一道守節。不管守得住守不住,争氣些有個兒子時,那便稀裡糊塗,一床錦被遮蓋了,賺個節婦命婦名頭,死後吃些香火供奉。一樣的命,怎的如今人都說我是□□,你是個烈婦?我卻不能夠明白,這是什麼道理。”
聽得鄭天壽妻子吃了一驚,在外再也呆不住,急忙走進來打圓場,安撫道:“嫂嫂切莫這般動氣。休同這潑婦人一般見識。”
王英早跳起來,暴跳如雷道:“大嫂這是甚麼話!上了山的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誰還講求甚麼名節!誰敢瞧不起你,說三道四,叫他來尋俺說話!俺早說世上都是那大頭巾的弄得歹了,這毒婦官宦妻子,又能是甚麼好人!□□既将名節看得這樣重,便容小弟毀了她名節再剮再殺,豈不痛快?”
宋江道:“宋江無知,實不知這夫婦二人做下此等勾當。若早曉得這二人曾對大哥大嫂犯下此等罪行,豈肯出來攔阻!既是如此,這婦人性命,任憑諸位處置,決無二話。”
武松道:“武二聽嫂嫂分付。”
金蓮沉吟良久,道:“放她走罷!”
衆人俱吃了一驚。王英大叫起來道:“大嫂,怎能這般輕饒了這婦人?”
金蓮道:“人的心肝我不愛吃,嫌血腥氣。難不成教這老□□在山上做個壓寨夫人?便宜了她。”
武松道:“嫂嫂但有話,武二聽從。隻是嫂嫂知曉:過了這山,報仇便不易了。”
金蓮道:“你哥哥的仇已報了,代價便是叔叔臉上這兩行金印。從此囿在山上,不能再在明面做人。生死大仇已了,剩下的,就當是被狗咬了一口。人給狗咬了,難道還反咬它一口回去?你走罷!回去守你的節。我沒話再對你說了。”
武松不再言語。王英兀自氣忿忿的,恨不能當場活剮了這婦人,見他叔嫂二人都不發話,卻也不便聲張甚麼。宋江喝聲:“兀那潑婦!今日是嫂嫂寬宏大量,饒你一條性命。同你哥哥趕緊滾罷!”
吳月娘唬得木木怔怔,不曉動彈,由她哥哥吳大舅上來作好作歹攙了,也不敢再讨要行李頭口,亦步亦趨,領了妹妹,千恩萬謝的去了。
潘金蓮看着她走了,返身出屋便向後去。武松叫聲:“嫂嫂!”追了出去。見她隻是低頭走着不理,焦躁起來,趕上兩步,伸手便去抓她手臂。
金蓮吃他一阻,轉過身來。她眼中有淚,還算平靜,應道:“叔叔叫我有事?”
武松怔了一會,道:“無事。我怕嫂嫂傷心。”
金蓮道:“傷心甚麼?她也值得我傷心?叔叔休怪,卻不是奴是個軟腳蟹。隻是殺了這婦人,平白無故,髒了你我的手。”
武松道:“隻要嫂嫂釋懷。”
金蓮道:“無所謂釋懷與否,隻是我想不明白。”
武松道:“嫂嫂甚麼事情想不明白?”
金蓮道:“我是什麼樣人,如今我卻也糊塗了。究竟算個□□,還是節烈婦人?”
武松道:“你是我的嫂嫂。”
金蓮眼淚便滾落下來。卻也嗤的一聲笑了出來,道:“好罷!既是叔叔金口玉言封的,奴也認了。”
武松道:“休怪哥哥,他卻不能未蔔先知。”
金蓮道:“他是及時雨,下在衆生身上的。倘若今天跪在那裡的是我,他多半也一視同仁救了。怪不得誰,怪隻怪他這場雨當年不曾下在清河縣裡。”
武松不響。默然向她看了一會,道:“武二的不是。教嫂嫂來到這裡,平白激起這些傷心事。回家罷!”
金蓮反倒一怔,道:“回哪裡去?”
武松道:“回二龍山上。不合我這兩日也挂念家中,怕雪壓塌屋頂,又怕大雪封山,野豬饑餓,來地裡刨食,拱壞了麥子。恁的隻是放心不下。明日便去向哥哥們辭行。”
金蓮道:“叔叔怎的又變卦了。來時不是說在這裡過完年方回?”
武松道:“回去同寶珠寺弟兄們一道過年,也是一樣熱鬧。隻是聽人說清風寨元宵花燈最好,紮得好大鳌山,方圓十裡有名。本想帶嫂嫂前去觀看,這次卻是不湊巧看不成了。”
潘金蓮笑了,道:“到時候再過來看,也是一樣的。隻是叔叔臉上兩行金印,不好抛頭露面。”
武松道:“不怕。文來文對,武來武對,還同來時般貼個膏藥便了。”
兩個人都微笑起來。金蓮扭身向後去了。武松站了一會,自往前頭來。第二日便去向宋江燕順等人辭行,衆人苦留不住,也隻得打點禮物,一路送至清風鎮三岔路口,依依惜别。武松攜了嫂嫂,自回二龍山去,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