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歎口氣道:“上來罷。”将馬拽過。
金蓮情知再推脫不得,不情不願,攀住缰繩,翻身爬上馬背。武松松了手,道:“嫂嫂自家握住缰繩。”
金蓮依言辦理。鞍上抱怨道:“你這匹馬個頭也忒高些。”
武松道:“哪有馬比騾子矮的?嫂嫂催他走着。”金蓮道:“這畜生又聽不懂人話。我怎的催他才肯走?”武松道:“磕一磕馬肚子,它就曉得。”
金蓮不動。經不起小叔催促,應付差事,伸足往馬肚子上輕輕一挨。武松道:“太輕。”金蓮火起,擡纖足往馬腹上踢了一腳。武松道:“重了!”那匹馬哪待再催,早小步跑将起來。隻慌得金蓮一疊聲叫:“叔叔快叫他停上一停!”
武松跟着走出兩步,道:“兩邊缰繩一起拉時,便是勒停。”金蓮道:“它怎的又往左去了?”武松道:“你往左扯缰時,它自然往左去。”金蓮道:“我明明叫它往右!”武松道:“這個馬原來有些欺生,嫂嫂休怕。”金蓮道:“你不早說!”
武松道:“你騎得頭口,就騎得它。隻是休要害怕。你在馬背上害怕時節,他曉得了,便欺負你。”潘金蓮氣不打一處來,道:“那你還叫我騎它!”武松道:“我怎麼知道你害怕?”
金蓮賭氣道:“我不學了!”缰繩一丢。也不待馬匹停穩,撇開馬缰,翻身躍下馬背。那馬不提防這樣大動靜,吃了一驚,長嘶一聲,往前發足便奔。
武松也吃了一驚,往前追出一步,伸臂扣住辔頭。一借力,縱身躍上馬背,喝聲:“住着!”将缰繩一把绾住。黑馬吃他一壓,神力一勒,嘶喊一聲,兩個前蹄人立起來。
金蓮坐在鞍子上,隻唬得兩條胳膊都軟了,哪裡還握得住缰繩。武松勒停了奔馬。問道:“嫂嫂受驚不曾?”
金蓮負氣道:“畜生也就算了。連你也來欺負我?”
武松不再說話。松了缰繩,安撫坐騎,令它慢慢地走。走得一會,金蓮同馬都安靜下來。他那匹黑馬走得兩步,歇得兩步,心不在焉,伸了嘴去啃食道邊地下冒頭的青草。
武松問:“還怕不怕?”金蓮頭也不回地道:“我怕什麼?”
武松問:“還惱不惱?”金蓮道:“我不惱它。隻惱你。”
武松道:“卻不是武二要逼挾為難嫂嫂,這樁本事你遲早得學。萬一哪一天打了起來,我不在身邊時,卻又怎辦?”
金蓮不響。隔了一會,道:“你隻記着我要馬鬃的話。改天将這畜生鬃毛剪些兒與我做袍子,我就不惱你。”
武松道:“剪些與你便罷,隻是嫂嫂輕聲些。這畜生這兩日正鬧脾氣,吃它聽見了,不是好的。”
金蓮嗤的一聲笑了出來,道:“一匹馬有甚麼脾氣?”
武松道:“昨日它吃楊制使立規矩,馴了一頓,正鬧些别扭。”
金蓮道:“怪道昨日不見人影。我還說去了哪裡,原來是吃你楊志哥哥撺掇,盤馬彎弓去了。”
武松道:“今早也曾同他吃酒。他問我:上得山來,你心裡如何?”
金蓮咯咯的笑,學了楊志語氣道:“恁的,武二郎,你心裡如何?”
武松道:“不如何。這話我也想問嫂嫂。”
金蓮道:“叔叔問我麼?我不知道梁山原來是這樣。”
武松道:“但是怎樣?”
金蓮偏頭想了一會,笑道:“原先我隻道梁山是打打殺殺。上得山來,才曉得也不止是打打殺殺。各人各就其位,各人照各人模樣過活,這般自在。”
武松道:“嗯。山下受欺侮的,上得山來,就不受欺侮了。”
金蓮道:“但有叔叔三分本事的,不受欺侮倒也不難。難得是身上有些本事,卻不肯去欺侮人的。”
武松搖一搖頭道:“不欺侮人時,便給人欺侮。”
金蓮失笑道:“你是這樣人時,也不上山來了!”
武松道:“嫂嫂将武二想得忒溫柔些。”
金蓮噗嗤一笑。扭頭道:“少給自己臉上貼金!你何嘗是個溫柔的人?隻是你也不是清河縣中人。”
晚風将她發絲吹起,絲絲縷縷,盡數撲在武松臉上。武松伸手拂開,道:“我怎的不是清河縣中人?”
金蓮道:“你同清河縣人一般時,那日看趙家恭人受辱,也不肯救她了。”
武松道:“她如今卻往哪裡去了?”
金蓮道:“她回去了。承蒙你公明哥哥差人送她歸家,又護住了她家祖業。”
武松道:“原本不當害民如此。隻是三山歸一當口,難免有些混亂不堪情形,有晁宋兩個哥哥鎮着山頭,從今往後便好了。”
金蓮道:“是啊!從今往後便好了。”
說話間暮色便落下來了。一輪殘月金黃如鈎,天頂閃閃爍爍。金蓮道:“你瞧那月亮!倒像我的半個耳墜子。”一會道:“甚麼花開着?天黑了這般芬芳。”賞玩一回,扭頭道:“再不回去,怕路不好走。”
武松道:“不怕,再走走。”将缰繩交與金蓮握着,輕輕一夾馬腹,催馬往山頂去。
太陽正往西沉。漫山遍野,火一樣的霞光。正走之間,不到天盡頭,須到地盡處,看看快至山頂,隻一望時,鴨嘴灘頭盡是滿目蘆花,茫茫煙水,給夕陽映成金紅顔色。
兩個人向天邊望着,都不說話。金蓮纖手绾了缰繩,坐在鞍上,探身去撫摸黑馬脖頸,道:“這個馬敢是喂不飽麼?”
武松道:“馬無夜草不肥。”
說話間馬已上得山頂。武松道:“嫂嫂要它停一停。”金蓮依言勒住坐騎。二人停在山頭,默默地眺望了一會景緻。
金蓮向天邊望了一會,道:“我才聽說。原來林教頭的妻子是自缢死了。”
武松未應。金蓮道:“那天奴家三不知問錯了話。卻不是存心的。”
武松道:“林教頭定然不怪,嫂嫂不必多慮。”
金蓮道:“是啊!這樣溫柔一個人,卻也給逼上山來。昔日清河縣裡三番四次,聽說他姓名,奴家隻道八十萬禁軍教頭是怎樣英雄。趙官人枉做個官兒,想不到維護自家妻子,林教頭這般一個英雄,卻又護不住自家妻子。”
武松未答。金蓮也沉默下來。轉過頭去,向空中望了一會,悄聲道:“你瞧那顔色!煞是好看,倒像正給你公明哥哥繡的那件紅袍子。”
扭頭道:“我沒有這樣豔色裙子了。上得山來,添了應酬一項,來去見人,老是那麼兩件知數的,怪不體面。下回叔叔下山,看見一樣紅尺羅頭,給奴家也扯上幾尺。”
武松道:“嫂嫂自家管着繡坊。怎的還望山下買布?”
金蓮道:“你懂什麼!賣油的娘子水梳頭,公家歸公家,自己歸自己,公賬上東西人力,誰去動用他的。”
武松道:“家中錢财都是嫂嫂掌管,我何時問過用途?想要甚麼,買就是了,不必問過我。”
金蓮嫣然一笑,道:“家用歸家用,梯己歸梯己。胭脂花朵兒,我偏要明公正義,問你買給我穿戴。”
武松道:“一家人還分甚麼公賬私賬?惹人笑話。”
金蓮笑道:“偏要分!你就是我的私賬。”
太陽已下去了。煙迷遠水,霧鎖深山,星月微明,不分叢莽。山下一口大湖滿湖皆赤,煙水朦胧,一眼望不見邊際。湖中幾隻船往來穿梭,船上漁人扳搖船橹,聲聲欸乃;口中唱着漁歌,歌聲蒼茫,湖面上遠遠飄散開去。唱的是:
長絲成匹竟難裁,傳語渠侬莫見猜。
春日未能尋藕去,炎天哪得見蓮來?
金蓮道:“那是阮小七他們麼?”
武松道:“聽着像是。”
金蓮扭頭道:“改日叔叔還筵,我還在女眷桌上便了。”
武松道:“嫂嫂在主桌罷。武二粗疏,怕賓客照應不周。”
金蓮道:“到時候我過來幫着叔叔應酬便了!我看别人家夫妻兩個才在主桌。你我坐一起像甚麼樣子?怪剌剌的,惹人笑話。”
武松道:“這是梁山。這裡再無人笑話你我。”
金蓮嗤的一笑,道:“好罷!依你。”轉過頭去,一動不動地向山下望了一會。她道:“想必海也就是這樣了!一眼望不到頭。你見沒見過?”
武松道:“往登州那邊走,便撞見海。隻是我也不曾見過。”
金蓮道:“等哪天能下山了,倒是要去看看。”
武松道:“嗯,哪天去看。”
夜色落下,逐漸籠罩了山頭。頭頂一顆顆星逐漸亮起,天地間便隻剩下湖水同天邊相接處隐隐一點紅光。
武松道:“天黑了,回去罷。”
金蓮道:“也該回去了。走罷!”
不見小叔有所表示,遂伸足輕輕磕一磕馬腹。那匹黑馬哪消她再動缰繩,亦不用出聲催促,早自動轉過身去,棄了青草,載了二人,一步一步,應她驅使,慢慢地往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