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魯智深史進給下在牢裡。賀太守審出魯智深是水泊梁山人,吃了一吓。怕夜長夢多,當下着緊打點,哪還待捱到六十日限滿,着力回報,一心要先斷決了魯智深,限滿再殺了史進,再集結兵力,攻打山寨。
這日正忙碌間,忽有門子來報。道:“門首來個婦人喊冤。”賀太守道:“她有甚麼冤情?”門子道:“這婦人說是史進未婚妻子,口口聲聲隻要放還了丈夫。”
賀太守聞言冷笑道:“來得巧!史進下在牢裡,便來個和尚行刺本官。如今和尚關了,又來個婦人尋未婚丈夫。傳她進來!看看她有甚麼起解。”
門子去了,不多時帶進來一個婦人。賀太守睜眼看時,倒有十分顔色:風流妩媚,袅娜纖巧。賀太守看了,半晌無言,道:“史進這山上強人,哪讨這等千嬌百媚好人家妻子?”
揚聲喝道:“兀那婦人,你且向前來回話。是哪裡人?叫甚名字?有甚話對我說?”
那婦人向前長跪禀道:“奴家姓張名玉蓮,史家村人。史進是我母家表弟,兒時兩家大人通好,同奴許有婚約。我這個表弟自幼愛習些槍棒,人粗鹵些,卻不兇惡!叵耐交友不慎,三不知給一幫賊盜裹上山去,他自家卻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如今不知為甚事陷在牢裡,相公怎生可憐見,放了他則個,強如造七層寶塔。”
賀太守喝道:“婦道人家好不糊塗!這厮行刺朝廷命官,罪大惡極,此是死罪。卻饒他不得!”
婦人聽聞,木木怔怔,檀口無言。半晌道:“他既活不成時,索性連奴家也一道拿了罷!”
賀太守道:“這兩日我也曾嚴刑拷打,不曾聽說這厮有甚未婚妻子。我姑且喚他出來,你兩個厮認一認。倘若不認得時,連你一齊拿了!”
當下兩邊喝起堂威來,将史進從牢中提出。正要押至堂上,賀太守分付一聲:“慢着。”教先将魯智深從牢中提出,推出堂上去。
婦人睜眼向他面上隻一張,道:“哪裡來的這秃厮,這樣兇惡!我的未婚丈夫卻在哪裡?”當場鬧将起來道:“你們把我的未婚丈夫史進關在哪裡?卻不是動用私刑,将他給害了!”魯智深哈哈大笑,道:“不曾害得,不曾害得!灑家牢中才同他說話來!”
賀太守見場面不成樣子,眉頭一皺,将手擺一擺。不多時帶進來一個年輕後生,腰纏鐵索,項戴沉枷,穿件囚衣,銀盤也似面皮,前臂頸間露出些青龍爪牙,峥嵘頭角。上得堂來,見了婦人,一呆。
婦人早叫着他道:“大郎!你撇得玉蓮好苦。奴家犯下什麼錯來,你不要奴?這樣一個清清白白女兒給你,張家哪一點開罪了你?”
史進道:“我不認得你!你走罷。”
婦人道:“你怎的不認得我?”
史進道:“你我早無婚約。快走!快走!莫自誤了青春。”轉身便走。婦人往前一撲,史進一閃,婦人隻牽到他衣角。
史進背轉了身子,不朝她看,道:“姐姐看錯人了。小人不事生産,隻愛交結朋友,修習些拳腳棍棒,家中父親留下兩畝薄田家業,都給俺丢荒了。母親說我不得,嘔氣死了。史進不是好頭腦,好姻緣。當年婚約,也是小人一力主張毀去了,怕誤了姐姐青春。姐姐早早忘卻小人,往前進了罷!
婦人緊咬了銀牙道:“你為我設想得倒周全!我偏不遂了你的意。”
史進道:“史進是必死之身。姐姐還惦記怎的?早些回去了罷!告訴家中都好,不必惦念。”
魯智深喝道:“你這厮原來這樣缺少擔當!枉自灑家為你把身家性命陷在這裡。你姐姐這般千辛萬苦來見你,你枉做個男子!答應她一聲便了。”
史進道:“你要我答應你一些甚麼?”
婦人道:“我要你休棄了生念!好好活着。牢中循規蹈矩些兒,休教人借機拷打你。少則半月,多則一月,奴家必定設法再來望你。便是你注定不能歸來時,今生既已無緣,奴也不指望别的了。頂了你家姓氏,隻替你守一輩子罷了!”
史進背身不答。半晌道:“你的話,我都記得了。尋個好人家嫁了罷!休要自誤。往後各自珍重便了。”
那婦人聽得說,一時哭倒,聲絕在地。未知五髒如何,先見四肢不動。但見:荊山玉損,寶鑒花殘。花容倒卧,有如西苑芍藥倚朱闌;檀口無言,一似南海觀音來入定。小園昨夜春風惡,吹折江梅就地橫。
賀太守大驚,急喚獄醫,撅救了半晌,婦人方才蘇醒,隻顧哽咽,哭不出聲來。賀太守着兩個使女攙扶進去,教:“送到小夫人房中将養看視。”堂上亂紛紛将兩個死囚犯重新羁押收監,當天也不再提審二人,胡亂理會些别的公事。
第二日上,太守正在廳堂看視公文,見得新納的愛妾玉嬌枝花枝招飐、繡帶飄飄地走了來,與他磕頭,道:“官人萬福。”
賀太守便問:“昨日那婦人如何?”
玉嬌枝道:“正是來同官人說這事。好個烈性女郎!隻是尋死覓活不依。奴左求右告,說到半夜,勸得回轉,如今暫且将求死的心思打消了。”賀太守道:“甚好,甚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玉嬌枝道:“且是個标緻婦人!人才比奴還出色些。”賀太守道:“怎的比你出色?”玉嬌枝道:“今年二十五歲,隻比奴長着些兒兩歲。知書識禮,雙陸象棋,無不通曉;又會識字,一筆好寫。彈得好琵琶。”
賀太守道:“這樣人才,如何甘心守着那破落戶,死囚犯?他有甚麼起解?”
玉嬌枝笑道:“婦道人家是地,男子漢是天。天沒了,教她怎生是處?且待奴家規勸,慢慢将她勸轉了過來。橫豎她這未婚夫非死不可,死了卻教她給誰人守寡?又沒個名分。婚約早毀去了,難道她還戴得穩這個姓氏?隻好再往前進罷了。”
賀太守道:“夫人見得分明。”玉嬌枝問:“這個姐姐尚行不得路。是着她家人來接?不然,在這裡同奴作伴也好。”賀太守道:“且不忙。這婦人底細不清不楚,如今差了人向各處去打探她來曆。倘若來路有些決疑時,也不容她在官邸中止歇。”玉嬌枝道:“相公為人精細。”向後去了。
當天晚些,兩個做公的回來禀告,道:“奉相公差事,上史家村打聽過,确有個張玉蓮,是史進表姐,同他家自幼締結婚約。因史進家無人管業,史進又不肯務農,隻要尋人使家生,較量槍棒,又不事生産,因此張家反悔,不肯将女兒給他。本意隻是要激他向好,史家卻也倔強,生生将一個婚約毀去了。這女兒自此不肯嫁人。”
賀太守聽完了,半晌無言。道:“這樣一個人守着他癡心不改。這厮頗有些福氣!”
旁邊一個心腹虞候察言觀色,笑道:“太守想要這般福氣時卻也不難。”賀太守道:“誰同你說我想要這般福氣?”虞候道:“婦人家水性。即便再烈性些時,死了丈夫,這樣年輕,又有個風流人物肯小意奉承,不怕她不動心。如今依屬下時,隻是早早結果了這犯人便了,絕了她的念想。”
賀太守沉吟良久,道:“你說的倒也有理。隻是史進這厮卻非梁山逆賊,須守得六十日限滿才可處決,迅速不得。”那虞候便哈哈的笑起來。
賀太守道:“你笑怎的?”虞候道:“我笑太守不知變通。”賀太守道:“我怎的不知變通?”虞候冷笑道:“史進是本地山寨強人,那胖大和尚卻是梁山水泊逆賊。一般的俱下在死囚牢裡,哪個曉得誰是誰?把文案做得活動些,回報了朝廷,胡亂處決一個便了。死無對證,誰知道決斷的是哪一個?”賀太守恍然。拍案贊道:“端的好計!”
當下果真将魯智深撇開,上下打點公文關節,一心隻要速速處決了史進。這日心血來潮,攬鏡自照,正使了人拿鑷子來鉗胡子内幾莖白須,不想玉嬌枝匆匆走了來,口稱:“官人,大事不好!”賀太守慌忙丢了鑷子道:“休鬧,休鬧!有話慢慢說來。怎的不好?”
玉嬌枝道:“不知哪個天殺的奴才走漏了消息!說官人要處決了史進,如今那婦人不知怎的聽說了,正在後頭尋死覓活,攔阻不住。”
賀太守大驚。怒道:“哪個不長眼賊奴才走漏的消息?尋了出來,三十大棍與我攆了離門離戶!”玉嬌枝跌足道:“豈是時候查問這個?官人還是先去後頭主持大局。”
賀太守心急慌忙,趕到看時,婦人钗橫鬓亂,披頭散發,正在花園裡提刀搠杖,要死要活,一跳三丈高。口口聲聲隻哭:“我的人!我那苦命的夫君!誰人糊紙棺材算計你來!誰人要拿長鍋煮吃了你來!如今教你這般正經審訊不經了一場,便要送命去了。還有沒有天理王法!欺負他史家無人怎的!史家卻還剩了我一個!随你怎麼有錢有勢,和你一遞一狀!”
尋死覓活,号天哭地,纏得賀太守沒做手腳處。灰頭土臉,踅回堂下靜處,隻跌腳罵虞候道:“你出的好計謀!”那虞候有口難辯。
玉嬌枝慌忙安撫。問了明白原委,失笑道:“官人原來是想納了這婦人做妾。官人既是這般想頭時,奴卻有一計,隻怕不中官人的聽。”賀太守慌不擇路,一疊聲道:“你且說來。”
玉嬌枝道:“這個姐姐心中便隻她男子漢一個。如今隻将她未婚夫藏過了,哄騙她說朝廷已将此人提走,汴京處斬便了。人死了,她還待怎的?待她死心塌地了,容得奴再慢慢勸她回轉。”
喜得賀太守道:“釜底抽薪,端的好計!端的好計!”
轉念一想,卻又疑慮上來。笑道:“不想夫人這般大度。卻不介懷?”
玉嬌枝冷笑道:“奴家當日不知好歹,要死要活,不肯從了官人,險些害了自家老父。哪知嫁進府中,榮華富貴,受用不盡,可知好哩!待這個姐姐回頭進了門時,梅香拜把子——橫豎都是丫頭,奴情願按年歲論,做個妹子,侍奉姐姐。恁的,官人可放心了?”
賀太守大喜,連聲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隻按進門先後論便了。你們兩個,哪一個我必都不辜負。”
于是采納玉嬌枝計謀,将史進另藏了,對外隻說朝廷提去處斬了,上下嚴令,瞞得鐵桶也似,隻不許有人分毫走漏消息。亦教人去對婦人說了。婦人聽了,放聲大哭。幾回哭得暈死過去。玉嬌枝寸步不離,白日陪婦人同坐,晚夕伴她一處睡,守在身邊,慢慢拿言詞打動,反複相勸。
眼看三五日過去,玉嬌枝道:“她不死了。此時便将再嫁之事慢慢提起,殷勤相勸。卻心急不得。”賀太守自然無有不依的。自此日日心猿意馬,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将州衙中公事一應都丢得緩了。
如是三五日過去。婦人一日忽托玉嬌枝來對賀太守說道:“奴家死了未婚丈夫,本當守志。叵耐郎君鐵石心腸,不給奴家名分,如今進退維谷,貞孝難以兩全。殊不知官人垂愛,誠惶誠恐,柔腸寸斷,不知如何自處。賤妾此身已許他人,惟有結草銜環,以報來生而已。後日逢史郎頭七,求官人挈帶奴家,前往西嶽廟中,替郎君上一注香燭,權作還願。心願既了時,别事且容從長計議。”
賀太守聽完,久久不語。玉嬌枝笑道:“賀喜相公!她肯邀官人一同前去時,這事眼看已有五分光了。相公卻隻顧煩惱些甚麼?”
賀太守道:“這我如何不曉?隻是夫人有所不知。如今城中監着兩隻大蟲在牢裡,都是來刺下官的,故而處處提備小心,我隻不出府時,奸人便不能奈我何。近日京中有太尉奉敕來州府降香,前路官司有文書到州,我也隻推不見近報,不去迎迓,便是他來了時,也隻說少華山賊人糾合梁山泊草寇要打城池,每日在彼提防,不敢擅離了府中。如今不想她卻要我出門進香,這卻如何是好?不去時唐突美人心意,去時卻又怕賊人趁機得手。是以左右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