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嬌枝笑道:“官人顧慮誠然有理。隻是刺客既已吃拿了,大牢又有重兵把守,如何翻得出風浪?況且真有賊來,也須先破關隘、闖城池,相公手下三營六哨,金吾不禁,便是有個風吹草動時,也是城頭守軍首當其沖,如何禍害得了西嶽廟中?不啻杞人憂天了。”
賀太守沉吟不語。玉嬌枝道:“此事倒也不甚緊急。官人既小膽時,隻由奴家獨個兒伴了姐姐去上香便了。隻是常言道得好,先下米的先吃飯。這個姐姐如今總算斷了念頭,她未婚夫卻還系在獄中未死。萬一出個岔子,陰差陽錯,叫她曉得了是做戲哄她時,隻怕前功盡棄。”
賀太守吃這一激,怒道:“誰說我小膽來?”一疊聲喚人道:“擇一吉日,多帶些人手,前往西嶽廟中進香。重派衙兵,于廟外伏侍。不放一個閑雜人等進廟。”玉嬌枝道:“相公所見極明。”
賀太守卻使人嚴密安排。将個西嶽廟中,提前布防得密不透風。第三日上,使出使女去後宅延請。但見玉嬌枝同那婦人攜手出來,粉白舊衫籠雪體,淡黃軟襪襯弓鞋,臉上薄施些脂粉,頭上戴兩件素潔钗環,眉橫春山,眼含秋水。
賀太守不由得心蕩神馳。看那婦人出來,臉帶哀戚,深深道個萬福,道:“相公大德。”賀太守慌忙答道:“免禮!免禮!有僭!有僭!”一行人上車往西嶽廟去。不多時到得西嶽廟門下。
賀太守喝退左右,親攙了玉嬌枝同那婦人下車。定睛看時:金門玉殿,碧瓦朱甍,好座威武廟宇!廟門下一個雲遊頭陀,身材高大,一身香皂直裰,戒箍如霜,山門外端坐在那裡化緣。那賀太守有心要顯擺豪闊,命左右取錠銀子,擲在那頭陀身前缽盂中,當的一響。那頭陀睬也不睬。
賀太守贊道:“好個得道高僧!”伴了兩個婦人,山門前經過,往廟内去。
雲台觀主聞報,慌忙前來迎接。進獻過茶,又奉素齋。在廟中略微觀賞過一過,賀太守便催開了正殿門上香。雲台觀主使知客僧取鎖鑰開了殿門。婦人使尖尖玉手拈了香,盈盈倒身,下拜禱祝。賀太守玉嬌枝一旁觀看。這時忽有個家人慌裡慌張,飛奔來報,道:“太守,大事不好!”
賀太守喝道:“不知進退的奴才!也不看娘子燒香。什麼事情這樣緊急?”
家人道:“朝廷宿太尉奉敕,正來西嶽廟中降香,不然也不敢驚動官人。”
賀太守大吃一驚,道:“也不曾收到有近報到州,怎生就到得這裡?”慌作一團。旁邊虞候道:“太守休急,休急!他既來了時,出迎便了,隻推不曾收到近報不知,便不好怪罪。”一語驚醒賀太守,急急整衣。
家人道:“太守休要隻顧整衣,上緊些前去迎接。宿太尉在外頭焦躁做一片,隻道你肯攜帶妻妾來廟中上香,怎的就不肯動身來廟前迎接相公?好不失禮。”
賀太守聞言,便如同分開八片頂陽骨,傾下半桶冰雪水。吃驚道:“他怎生知曉我是陪同妻妾前來進香?”家人虞候面面相觑。
賀太守猛省,頓足道:“不好,不好!多半是賊人劫了太守儀仗行頭,前來賺我前往!”撇開手,抽身便走。
玉嬌枝見他要走,早上前死命扯住。賀太守情急,罵道:“賤人!吃裡扒外,害我性命!”一腳踢去。
玉嬌枝死不放手,喝道:“你占了奴家身體,毆打奴家老父。今日豈容放了你輕輕走去!”扯住不放,喊叫起來。家人虞候見得不好,上來厮扯。玉嬌枝抵禦不過,給二人架住拖開,賀太守脫身,翻身往外便走,說時遲那時快,婦人佛前蒲團下抽出一把尖刀,和身撲上。
賀太守轉頭見得眼前寒光閃動,唬了一跳,不及走避,同婦人扭作一團。家人虞候待上前阻攔時,隻見刀光閃動,怕傷了太守,哪個敢出手幹預。婦人家氣力有限,不多時落了下風,吃太守按在地下。
賀太守罵聲:“□□!”伸手奪她手中短刀。說時遲那時快,玉嬌枝背後撲上,将他抱住。賀太守吃了一驚。金蓮得此喘息空隙,騰出手來,驚慌間引刃隻胡亂一割。那賀太守哎了一聲,頸間噴出血來,将婦人一身缟素濺得滿身血腥。掙紮兩下,嗚呼哀哉,滾落地下,屍首壓在婦人身上。
婦人待要掀開他紮掙起身時,手腳都軟了,動彈不得。兩個家人虞候都驚得呆了。待要向前揪拿婦人時,殿門口早趕進來一個頭陀,手持兩口戒刀,手起刀落,一刀一個,砍翻在地下,向前踢開賀太守屍身,将婦人一把扯起。
武松叫聲:“嫂嫂!”
潘金蓮渾身發抖,說不出話來。武松戒刀一丢,使兩手捧住她臉,用力一晃,道:“嫂嫂清醒。看一眼武二!你的投名狀已寫成了。”
金蓮回過神來。叫了一聲:“叔叔。”
武松道:“傷着不曾?”金蓮道:“不曾傷着,隻是有些腳軟。”武松道:“不妨事,這就随我出去。”
金蓮驚魂未定。忽而猛省過來,左顧右盼,問:“剛剛那女孩兒呢?”武松道:“見她往後去了。”
金蓮叫聲:“不好!”翻身跳起,往後便奔。武松不明就裡,跟着追出,但見金蓮追至後院。玉嬌枝已奔至後院井邊,摟起裙子,往井欄上一跨,倒身便向内躍入,金蓮追上,攔腰抱住。
玉嬌枝不提防臨井有人抱住,拼力一掙。吃金蓮死拽扯回,一起倒在井邊地下,跌作一處,紮掙不起。武松大喝一聲:“你兩個不要命了!”趕上攔在井前。
玉嬌枝道:“我不是幹淨的人了!你任我死了罷!”金蓮道:“原來是個傻孩子。不幹淨的怎會是你?你還随我回去。”玉嬌枝道:“回去作甚?我是洗不清白了。”
金蓮道:“胡說八道些甚麼?當初我也給人占去了身體,也像你這般尋死覓活過一遭,有人攔下我。如今我才有命攔下你。”
見玉嬌枝含了眼淚不響,将她一搡,怒道:“你若為這事尋死,那便當真是個傻子。我救一個傻子作甚?想死就死罷!我不攔你。”
玉嬌枝愣了一會,一頭撞在她懷裡,放聲大哭。
武松道:“不是說話時候。快走!”扯起金蓮。周遭殺聲震天。武松将二人護在身後,人擋殺人,佛擋殺佛,兩柄戒刀砍瓜切菜,守軍當中殺開一條血路,不多時殺至前殿,同石秀會合。
武松喝聲:“看好她們兩個!”轉身便走。潘金蓮一把扯住小叔衣襟,道:“你去哪裡?”武松道:“我去收尾就來。”握住金蓮肩膀,将她輕輕推開,獨個兒向後殿去了。
石秀笑道:“大嫂休慌!你這個兄弟,慣常是這樣一匹獨狼。”同楊雄一道,護了二人,披斬瀝血,且戰且退,殺将出去。小喽啰四下趕殺,賀太守三百馀人,不剩一個回去。
卻說宋江聽報賀太守已死,急叫收了禦香、吊挂下船。都趕到華州時,早見城中兩路火起,一齊殺将入來。先去牢中救了史進、魯智深,就打開庫藏,取了禅杖、戒刀,将财帛裝載上車。
一行人離了華州,上船回到少華山上,都來拜見宿太尉,納還了禦香、金鈴吊挂、旌節門旗、儀仗等物,拜謝了太尉,回到少華山上。
史進魯智深拜謝過金蓮,又來謝衆人。金蓮笑道:“史兄弟先别忙謝我,我有話問你。你那日同我堂上做得好戲!不像演的。人說你是真有過一個姓張的表姐,是也不是?”
史進不答,隻笑一笑,轉身自去謝玉嬌枝,推金山,倒玉柱,拜将下去。慌得玉嬌枝道:“折煞奴家了!”金蓮道:“沒有你裡應外合,他兩個性命就折在牢裡了,隻怕還搭上奴家一個。你便受上一拜怎的?折不了你的萬年草料!”
王義同女兒團聚,喜不自勝,父女兩個抱頭痛哭一場。宋江贈了盤纏。王義千恩萬謝,帶了玉嬌枝,前來同衆人告别。玉嬌枝向金蓮下了一拜,随父親飄然去了。
魯智深遙望了玉嬌枝下山,贊道:“好個奇女子!”石秀袖手一旁觀看,道:“如今大嫂卻也真正是梁山人了。”
金蓮道:“你們聽聽,他說的是甚麼話?你是梁山人,我怎的就不是梁山人?”
石秀哈哈的笑,道:“不是那個意思。”吃金蓮啐了一口,罵:“呸!偏你石三郎這樣勢利。瞧瞧你自己身上戰袍,誰與你做的?誰的針線?莫非燒飯養雞的,補衣綴旗的,便不是梁山人了?便非得要殺個人才算?”
石秀叫起撞天屈來道:“我如何敢這般說大嫂!冤枉石秀了!常言道,‘表壯不如裡壯’,沒有梁山裡子時,便沒有梁山面子,如今裡子沾了血,便也隻好翻出來做個面子穿。俺們做屠戶的,向來是第一個牲口宰殺最難,後頭就容易了,殺人卻也是一般。大嫂殺了人,從今回不得頭了。繡坊不濟事!再也容不下你了。往後便隻好随了俺們,同二娘三娘一般,做些厮殺營生。”
金蓮吃他一番話說得将信将疑,蹙了秀眉道:“當真?”
石秀一本正經地道:“我哄大嫂作甚?”
武松道:“休要這般戲弄我嫂嫂。”轉頭向金蓮道:“卻不是要嫂嫂前去厮殺。三郎有一點說得不錯:殺了人時,便回不了頭了。”
金蓮道:“怎的就回不了頭?我的臉上又不曾刺得有金印。”
武松道:“不是金印的事。是下坡的路,曆來走起來太是容易。”
金蓮似懂非懂。笑起來道:“殺個惡人。叔叔把這看得也忒嚴重了!”
武松道:“殺人這事,便是開弓沒有回頭箭。殺了一個人,便殺得兩個,殺得兩個,便殺得無數個,這般下去,總有再也收不住手的一天。往後嫂嫂隻慎重罷。”
金蓮笑道:“怎的,你殺得人,我殺不得?你我早是同一條船上的人了,怕甚麼?”
武松未答。向她凝目望了一會,道:“我不怕。我隻自責,要叫嫂嫂走到這一步。”向前去了。
金蓮望了小叔背影,發一會怔,也自向後去了。宋江論功行賞畢,便與四籌好漢商議,收拾山寨錢糧,放火燒了寨栅。一行人等,軍馬糧草,都望梁山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