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道:“不消嫂嫂分付,我已派個人去清河縣中尋他了,要他一家人早早離了縣中。東平府離清河縣尚有半日路程,戰火不能波及,便是波及了時,這一回領軍也是公明哥哥,他掌兵最慈,定然約束軍隊,不教有半點擾民。”
金蓮道:“不知迎丫頭怎樣?如今四五年時光也有了。這丫頭大約也已長大發嫁了罷!我白白做她一回後娘,竟不知她嫁了個甚麼樣女婿!這些年也不曾通問過一句生死。”
武松道:“自從上得山來,我使人送過三四回銀錢,隻是不得具名。以你我如今身份,不通音訊,不問生死,便是待他們仁慈。”
金蓮道:“不是我不明白這道理。這一年來,仗是越打越密,如今竟打到你我舊日家門口了。”
武松道:“剛剛已同嫂嫂說過了。不打仗時,這一山人馬卻難養活。”
金蓮道:“是啊!今天是為了一匹馬,明天是為了一頭玉麒麟,後天是讨伐一座城,再後天是把天子的一座城打了,天子便提兵來讨伐——仗打到家門口了。現下是讨伐兩座城了。平白無故,你公明哥哥為何非得去沖州撞府,打這兩座城池?難道就為了這一把交椅?一把椅子,也值得這般讓來讓去?便自己坐了他又怎的?”
武松道:“這一戰後,便有分曉。如今宋江哥哥寫下兩個阄兒,和盧員外各拈一處,約定先打破城子的,便做梁山泊主。”
潘金蓮失笑道:“我就是不奈煩聽他兩個你推我讓,這才早走,誰知一走倒好,還道是兩個蓋世英雄,原來是兩個蓋世糊塗行貨子!誰教他倆定下這般計籌?難道就為了争這一把交椅,白白打破兩座州府?”
武松道:“是為了人馬就糧。也不是争,也不是搶,是他們兩個,誰都不願意坐它。”
金蓮道:“便不說你我,這座山上哪個人不曉得,這把交椅,最後坐它的人是誰?既然大家心知肚明,還這般讓來讓去作甚?你宋江哥哥心頭不似口頭也就罷了。怎的叔叔也這般心口不一?”
武松一擡頭道:“我何時心頭不似口頭?”
金蓮道:“忠義堂上。剛剛他二人再四推讓,叔叔當衆發作起來。”
武松道:“我怎的發作?”
金蓮道:“你說,‘哥哥手下許多軍官,受朝廷诰命的,也隻是讓哥哥,他如何肯從别人?’ ”
武松道:“這話怎的?”
金蓮道:“不怎的。我聽了,心裡害怕。我有些不認得叔叔了。”
武松怔了一會,臉色緩和下來。道:“卻不是武二鹵莽,教嫂嫂受驚了。那時吳用軍師以眼示意,我幾個盡皆會意,是以發作。不這般發作一句,直教盧員外同哥哥都下不得台。他兩個一個是真心讓,一個是真心辭,我要哥哥坐了這把交椅,也是真心,不是假意。”
金蓮未再說話。将襖兒扯一扯緊,取過熨鬥,噀一口水,俯身去将一件布衫兒熨平。
武松叫聲:“嫂嫂。”金蓮答應一聲。
武松道:“如今山寨大了,四五萬人馬,上百大小頭領,說一句話,各人聽在耳裡,便是幾百句話。故而有的話不能不說,有的話隻敢藏在心裡,有的話隻合同二龍山兄弟們說,還有的話,便隻好對嫂嫂一個人說了。卻不是武二心口不一。”
金蓮道:“有叔叔這般做主,最好,反是奴不曉事了。叔叔隻管放心去罷!”
次日清晨,衆頭領領命各自下山。武松正自同魯智深清點糧包,金蓮來到,叫聲“叔叔”,點手喚他出來,将一包銀兩交過。
武松道:“這是作甚?”
金蓮道:“卻不是給你的。此是奴家梯己,叔叔此往東昌府去,清河不遠。使個心腹人,往我媽媽家去一趟罷,将這些交予她老人家。”
武松道:“嫂嫂留着罷,武二自知安排。隻是書卻也寄不得一封,話也捎不得一句,嫂嫂休怪。”
金蓮道:“你休管我。便是面不得一見時,牆頭馬上,扔進去便了。她老人家這樣愛财,拾得銀子便是賺了,必不問财打何處來。”武松領受了。回手懷中摸出一樣物事,道:“昨晚忘了拿出來。”
金蓮詫道:“甚麼東西忘記了拿出來?”打開看時,綢子内裹着一枚金三事兒,金黃燦爛。撲哧笑了,道:“這不是我的!”
武松道:“怎的不是你的?”
金蓮道:“奴家丢的明明是銀子的,怎的歸來了變作金子的?原來還有這等好事!”
武松道:“嫂嫂不要時,還與了我便了。”伸手來取。
金蓮将手一縮,笑吟吟的道:“誰說我不要他?銀的不去,金的不來。下回我偏要丢了它,看看這一次回來個甚麼東西?指不定回來個珍珠翡翠的。”扭身去了。
此是三月初一日的話。日暖風和,草青沙軟,正好厮殺。宋江一破東平,二破東昌,收服幾員大将,撫谕已了,傳下号令,收拾軍馬,把這兩府錢糧運回山寨。前後諸軍都起,于路無話,早回到梁山泊忠義堂上。看衆多頭領時,卻好一百單八員。宋江大喜,遂發心欲建一羅天大醮,祭奠死難,報答天地。
當下公孫勝等自去整治安排,準備醮事。武松堂上下來,往家中去。見了嫂嫂,說了沿路情形。金蓮笑道:“卻不是你公明哥哥洪福齊天!東昌府也教他打破。這一把交椅總算有人來坐他了,他兩個也不必讓了,大家清淨。”
武松道:“師兄這一回吃人傷了。”金蓮吃了一驚,道:“誰人傷的他?”武松道:“遵軍師計謀誘敵,吃張清一枚飛石打中,不十分重。”
金蓮道:“好罷!這下仇敵成了一家人了。趕明兒看觑他去。這一百零八人馬上了山,往後熱鬧得緊。”說時将武松行囊中一包物事取出,怔了一怔。
武松道:“正要同嫂嫂說。這包銀子卻沒個用處。使了一個人去清河南門外看視送錢,說姥姥去年沒了。”
潘金蓮呆了。道:“怎生沒的?”
武松道:“九月初一,老病沒的。”
金蓮道:“誰人與她尋的棺木?”
武松道:“鄰居湊了一副。入土為安,落葬在昭化寺南門外墓地。”
金蓮道:“叔叔使人去看過了?”
武松道:“我抽身自去了一趟,代嫂嫂墳前焚化些紙錢,哥哥處也往祭過了。兩邊墳頭泥土都有松動,想是去年雨雪頻繁些,不能多作停留,隻好使了些銀錢,托人掃除修葺。姥姥身後不曾留下什麼物事,墳前折了枝柳條來家。”懷中取出遞過。
潘金蓮接過看時,細麻布内裹着一枚楊柳枝條,已枯槁了,其色尚青。落下淚來,道:“多累叔叔。”
卻說吉日既至,忠義堂前挂起長幡四首,堂上紮縛三層高台,公孫勝率領四十八名道衆,登堂作醮,主行齋事,關發一應文書符命,不在話下。每日三朝,至第七日滿散,三更時分,隻聽得一聲巨響,天現異象,開一條線,從中間卷出一塊火來,如栲栳之形,直滾下虛皇壇來。那團火繞壇滾了一遭,竟鑽入正南地下去了。
宋江驚異,命人掘視。掘得三尺許,見一石碣,其色如墨,正面陰刻金字,兩側皆篆鳳篆龍章,莫能識之。恰道衆中有一人姓何,法号玄通,自稱家間祖上留下一冊文書,專能辨驗天書。轉譯出來,道是:左書“替天行道”,右書“忠義雙全”,頂上列有星圖二鬥,正中刻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共計一百單八人,各具名姓。
宋江大喜,命蕭讓謄錄黃榜,焚香告天,自此名位定焉。天書謄抄出來,着人去勒石刻碑,便将一份張貼在斷金亭中,任人觀看,山上諸人聽說,一時間争先趕來,瞻仰贊歎。
金蓮同幾名女眷亦立在遠處,指指點點觀看。花榮妹子生得嬌小,踮着足尖,隻是看不見榜上文字,金蓮道:“偏你這樣溫良恭儉讓!瞧我的。”拉了她不由分說擠将進去,将榜上名字一個個高聲讀将出來。道:“咦?你丈夫怎的卻排在你哥哥前頭?”
花榮妹子詫道:“還有這事?”踮腳眯起雙眼瞧看。金蓮笑道:“難道還能是我看錯了?你丈夫封的是天猛星,哥哥是天英星,一家裡頭出了兩顆星星!你好福氣。”說得花榮妹子臉上一紅。
徐甯妻子卻眼尖,一眼瞧見,推一把鄭天壽妻子,笑道:“那不是你丈夫大名挂在上頭?”鄭天壽妻子仔細看了道:“咦!地異星又是個甚麼東西?”花榮妹子道:“總是說大哥本事了得,同别人迥異。”
鄭天壽妻子聞言卻皺了秀眉,憂愁道:“不好,不好!跟别人不一樣時倒不好了。倒不比徐家大官人,做個天祐星,好歹是句吉祥話兒。”
金蓮聽見道:“信他!算的着命,算不着行,難道封做個天喜星時,日子就夜夜笙歌了?就是封我做個天福星,我也要問問他,福是甚麼?你我沒本事走這條砍頭瀝血道路,焉知不是俺們沒福?”
徐甯妻子道:“武大嫂,你家兄弟本事這樣了,怎生封做個‘天傷星’?難不成是說他次次出征都教敵人傷筋動骨?”
金蓮笑道:“誰曉得他!每次出征,丢得奴一個在家中提心吊膽,回來問他時,甚麼也不肯說。問得急了時,隻睜起眼睛來道:‘打仗哪有不殺傷的!’”
衆女皆笑,道:“原來各家男子漢都是一樣。”
這時武松走來,叫聲:“嫂嫂。”金蓮扭頭見小叔來到,遂同女伴們招呼一聲,擠将出去,笑吟吟的道:“叔叔尋奴有事?”
武松道:“有句話說。”将金蓮一引引至一旁,道:“嫂嫂瞧見這天書了。”金蓮笑道:“瞧見了,也不知他是天意還是人力。”
武松正要說話,背後一人喚聲:“武大嫂!”卻是李逵撞了來,一疊聲嚷:“大嫂,公明哥哥堂上尋你去。”
金蓮道:“什麼日子!他也來尋,你也來尋。你公明哥哥要我去作甚?”
李逵道:“如今山上大夥聚齊,哥哥心裡要衆人做個大聚會,重制一面替天行道大旗,着我來尋大嫂前往商議。”
金蓮道:“我知道了。”打量一眼李逵身上鴉青豹紋搭膊兒,笑道:“我說這身衣裳要照着比前邊的制得大一圈兒罷!隻是執拗,聽不進去好言語。”
李逵呵呵大笑,道:“俺打仗時便不愛穿衣裳,脫剝得淨了,隻是平時場合時穿他,緊些兒時便神氣些兒!隻是穿着束手束腳,擺布不開!”
金蓮道:“該!叫你白受些罪!教你下回再不肯聽我的。”扭頭笑吟吟地道:“叔叔有甚麼話說?”
武松道:“嫂嫂先忙正事罷。”向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