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複查的日子,這次是血檢。吃了一個月的阻斷,窗口期已過,關忻忐忑來到醫院,抽完血,趁着等待結果的空檔,想去樓下食堂吃點東西墊墊肚子,然而心情緊張,看什麼都索然無味,枯坐了好一會兒,目光空茫,滿腦子轉着“如果……那麼他和雲開……”;突然手機響了一聲,打破愈發深重的焦慮,掏出一看,是連霄發來微信問結果。
昨晚連霄來過電話,又要陪同前往;關忻婉言謝絕,半開玩笑地說“吃人嘴軟”,提醒他上次已經吃過“答謝宴”,說好了血檢他自己來,這種命運的分岔口,他想一個人靜靜地等待裁決。
連霄甘休了一個晚上,擋不住熱情澎湃,算着出檢查報告的時間差不多到了,便來微信問詢——以前他從未把小屁孩當做對手,對淩月明最後花落他家胸有成竹,然而遊雲開一句“不退賽”讓他産生了危機感,成長的遊雲開簡直就是照着淩月明的凹凸完美打造的,自信如連霄也不敢繼續耽誤,力求抓緊一切時機俘獲關忻。
關忻正要回複“還沒出結果”,這時手機來了短信通知取結果,當即顧不上連霄,起身的瞬間左腳絆右腳,差點載到,關忻扶着桌子穩了穩心神,盡量鎮定地去機器掃出化驗單。
打印的聲音如同倒計時的讀秒,終于倒數結束,吐出一張小紙片,薄薄短短,卻是決定他後半生的指示燈。
關忻指尖小幅微顫,眼神寸寸下移,越過密密麻麻的數值分析,定在結果上——
陰性。
鼻腔湧出一劑久候多時的刺鼻的酸,白紙黑字燙得他眼眶潮潤,又生怕看錯,手指在最後一行文字下劃過,字字默讀,再三确認後,由不安擴散出的圈圈漣漪逐漸平複回一汪明鏡,積壓心口的大石化作齑粉,關忻長長緩緩地松了口氣,蹒跚後退,癱軟在醫院大廳的等候椅上。
服用四代阻斷藥一個月後檢查呈陰性,則可以基本排除感染;下次複查依然陰性,就可以完全排除了。
閉上眼睛,洇濕睫毛,劫後餘生般震動。
一片陰影兜頭籠罩他。
關忻似有所感,疑惑地睜開眼,恰逢眼前人半蹲在他身前,帽子口罩一應俱全,隻漏出了一雙俘獲萬千影迷的溫雅雙眸。
此刻眸子裡盛滿了關切。關忻吓了一跳,迅速環視四周,見沒有引起騷動,起身時瞪了他一眼,然後歪了下頭,示意他跟上;兩人來到了一樓拐角處的佛堂——私立醫院貼心地為絕望的家屬設立的烏托邦。醫院裡的求神往往比寺廟裡的更真誠,生死面前,被留下的人也需要一處淨土寄存死去的部分。
白天的佛堂荒無人煙,來往患者及家屬趕着做檢查,少有燒香拜佛的閑情逸緻。關忻才進了門,轉身雙眉倒豎,輕聲低吼:“你瘋了?!”
連霄說:“我擔心你。”
關忻想發火,又無處可發,狠狠把檢查單怼進連霄懷裡:“不用擔心了,陰性。”
連霄迅速浏覽了一遍,綻放出大大的笑臉,忘形地将關忻拉進懷中擁住:“太好了!太好了……”
關忻下意識推他,被他擁得更緊,耳邊的聲音洩露出一絲惶懼:“别動,讓我抱一下,就一下!你不知道我這一個月是怎麼過來的,在想如果你真的……還好沒有!還好……”
連霄言辭真摯,要說關忻毫無波瀾,那是不可能的,但波瀾漾出的是甚至不是傷感,而是淡淡的怅然。放在冰箱裡的咖椰醬過期了仍可以吃,當年他拉開了冰箱門,可連霄沒有把咖椰醬放進去。
光陰蹉跎,如今對連霄,他不是“不愛了”,而是“愛沒有了”。
連“不愛”都談不上,就是沒有這份情感了。
覆水難收。
關忻彎過手肘,拍拍連霄的肩膀,示意他該放手了。
連霄是個聰明人——太聰明了,不需要關忻多餘的解釋,就能理解他每個舉動背後的含義。曾經他為這份默契沾沾自喜,現在他開始痛恨。
“先别急着甩掉我,隻要你和遊雲開一天沒複合,我就有權利追你。”連霄放開他,看了一眼手表,“我晚上的飛機,飛洛杉矶,有一個試鏡,還要出席洛倫佐二月的展,”擡眼尋獲關忻的眼睛,“月明,遊雲開隻會拖累你,給我一次機會吧,我們去國外,你還做你的醫生,想看診我給你開眼科診所,想進修我送你去最好的醫學院,沒有那麼多眼睛,沒有那麼多條條框框,我也着手收斂台前工作,以後改做幕後,我們會很自由……”
關忻冷漠的瞳孔好像被他動情的演說暖融,沒有打斷,任他說完,笑了下:“你安排得真周全。”
“因為我籌劃了十幾年。”
“你有沒有想過,我還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下次複查變陽性?”關忻說,“我一向不幸運。”
連霄微小地愣了下,很快說:“不會的,你别胡思亂——”
“萬一呢?”
連霄拿他沒辦法似的歎了口氣,反問:“如果我說我不介意呢?”
“我介意,”關忻說,“不是因為對象是你我介意,而是因為我就是這樣的人。”
連霄用不可理喻的語氣說:“你總是往極端、悲觀的方向去想,事情沒發生就急着鑽牛角尖——”
“樂觀獨屬于勇敢的人,可就我的經驗來說,勇敢引來的都是麻煩,”關忻說,“我不是天生就極端、悲觀、愛鑽牛角尖,之所以變成這樣,是因為這些品質讓我成功活到了現在。”
内心靠自己重新找回的平靜,是一層僅供觀瞻的裱糊,稍微有點風吹雨打,就零落成泥,是以他比誰都要敏感挑剔,鋒利無情。他不覺得有什麼不好,在不傷害他人的前提下保護自己,是他留給自己的最後的溫柔。
連霄苦惱歎氣:“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看在我這個月為你忙前忙後的份兒上,等我回來,跟我吃個飯,我還有話跟你說;這段時間,好好想想什麼選擇對你才是最好的。”
連霄用人情讨飯,關忻拒絕不了,心想還有什麼可說的,面上點點頭。
連霄又說:“對了,上次遊雲開說的辦法是什麼?你怎麼想的?”
關忻不想深入,敷衍說:“還在考慮,但不管什麼決定,我都能解決,不麻煩你了。”
“月明你——”
“我先走了。今天出門路過超市,看到咖椰醬打折,錯過了,就得去别的地方買了。”
“今天錯過了,明天還會有的。”
“明天我就不想吃了。”
關忻說完,大步走出佛堂,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
關忻當然沒買什麼咖椰醬,一路上回憶着冰箱裡的食材,琢磨着做點什麼簡單又能填飽肚子的東西。出了電梯間,發現家門口整齊擺着兩個袋子,左邊布袋,右邊塑料袋。
厚實的布袋關忻認識,裡面裝着保溫桶,是遊雲開以前給他送飯用的,這次也不例外;關忻沒急着打開蓋子看菜色,轉而扒開塑料袋,裡面是一盆綠蘿。
——裙子葬身火海那天,他朝遊雲開砸碎的就是盆綠蘿。
這是賠給他的?
關忻扁扁嘴巴,捧出綠蘿左看右看:綠蘿被精心打扮過,已經換好了盆,葉片綠秧秧油厚厚;按了按土,松軟濕潤,營養豐富,以後一定會爆盆。
然而關忻沒找到想要的東西:一張飽含思念、歉疚和愛意的紙條;有的隻有花盆上可愛的簡筆金毛狗吠出的一句“每天好心情”。
關忻形容不上現下的心情,滋味複雜,跟“好”字若即若離。将兩隻袋子拎進門,關忻先往窗台上補缺了綠蘿,接着去餐廳打開了保溫桶。
艇仔粥的鮮香撲鼻而來,白胡椒粉單獨裝了小盒,另有一碟清炒芥蘭和兩枚燒麥。
都是他愛吃的。
關忻的心情砝碼朝“好”方向湊了湊,細嚼慢咽,吃了個幹幹淨淨,然後連同綠蘿一起拍了個照片發給遊雲開。